周易生在城市里，从小到大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太阴暗的事情，这件事情简直算得上是他有生以来听见的最匪夷所思，甚至是最过于阴暗可怕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去看余洛，却发现女孩子的表情变都没变，看着那两个人的争吵像是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她不是剧里面的主人公，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观众。
也就是这个时候程见青跑了出来，强行将程母给带了回去。
那个暑假，程见青基本都被关在程家，周易去看了他几次，发现这个一向温柔如水的大男孩眼睛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他再次拜托周易照顾好余洛。
这一次，他没有勉强敷衍，答应的非常认真。
程见青去上了大学以后，苏洛也升上了初三。
周易开始对余洛进行了全方位的关心，几乎是把自己全部的耐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可是余洛依旧还是不为所动，只有在谈到程见青的时候，两个人才能稍稍有些交流。
周易抓住这一点，开始对余洛进行暗示。
比如是什么程见青这么优秀以后肯定是个厉害的设计师，他以后的女朋友应该也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子；再比如什么程见青性格这么温柔，以后喜欢的女孩子应该也是那种类型的。
不得不说，周易的暗示非常的成功。
余洛渐渐开始听课了，性格虽然还是冷冷淡淡的，但总归没有那种第一眼看上去的阴森。
也是那个时候周易才发现余洛的脑子非常非常的好使，是那种天才型的女孩子。
为了赶上程见青的进度，余洛直接连跳了两级。
也就在那个时候，程见青恋爱了。
女孩子就像是周易说的那样，是个第一眼看上去就很温柔的人。
那天以后，余洛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乖戾、阴郁，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好像在那一瞬间都烟消云散，周易养女儿养了一半，没想到女儿直接就跑了。
可这边，他还没来得及消化，那边，他前妻却又联系上他说是他亲生的女儿患了重病。
简陋的屋子里只有头顶吊着的一颗被烧到发黑的灯泡在发着昏黄的光。
周易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道：“我女儿当时患的是败血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前妻卖了房子去治病，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联系上的我。”
“当初离婚的时候我是净户出身的，在春水镇当老师的这两年也只够维持个基本生活，可我是当爸的人，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我女儿就这么走了，她还那么年轻。”
“那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条路，去借高利贷，过程反正挺顺利的，我借了三十万给我女儿治病，那段时间我找了无数的兼职，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
“见青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给了我五万让我先救急，我很感谢他，可他那时候忙着找你也没有在春水镇多留下，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苏洛愣了愣，表情有些恍惚。
她想起程见青的脸，想象着他找自己时焦急的模样。
眼睛里的酸涩似乎要夺眶而出，氤氲着的雾气似乎从眼眶直接蔓延到了心里。
苏洛眨了下眼睛，一滴泪从眼眶里直接落了下来。
一旁的沈瑾修始终都在注意着她的情况，见状，直接递了条手帕过来，没有开口说多余的。
周易似乎也是陷进了回忆里，眼睛里带着大片的浑浊。
“败血症是一种折磨人的病，折磨的不仅仅是病人，还有我们这些家属，我女儿在短短两个月内被下达了无数次的病危通知书，人也从一百斤瘦成了皮包骨。”
“我每天忙着赚钱去填补这个无底洞，高利贷那边的人却找上了门，说是两个月的利息要还了，一共问我要了十万，我那时候哪有这么多的钱。”
“他们将我带到了郊外的山上，正巧在那里碰上了见青，那是隔了两个月我再次见到他，他的脸也瘦了一圈，看起来过得非常不好。”
沈瑾修抓住了重点，问道：“程见青为什么会在那里？”
周易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在那里。”
苏洛终于出声，嗓音喑哑地问道：“那之后呢？”
周易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愧疚。
“见我被打，见青立刻想要阻止，可那些放高利贷的根本都不是吃素的，也不知道是谁拿了把刀出来，见青……”周易有些说不下去了，一边哭一边发着抖，“见青他被伤到了。”
直到今天，周易也没有忘记那一天程见青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样子。
有无数的血从他的肚子上喷涌而出，他伸手想要去堵却怎么样都堵不住，那些鲜血从他的指缝里不断地溢出，染得那一片的土地全成了红色。
苏洛颤抖地问：“然后呢？”
“那些放高利贷的见自己杀了人，想要把我也给杀了。”周易抑制住哽咽，接着说道：“你也知道，春水镇外面的那座山一直是有人开采的，那天正好出了事故，山塌了，我趁乱逃走了。”
“山难的救援工作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我那一个礼拜都躲了起来，我怕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发现我没有死，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苏洛的声音骤然激动了起来，“那程见青呢？！你就这么不管他了？！”
“我……我没有不想管。”周易的声音愧疚跟悲伤交杂，“只是我还有个女儿，我女儿还在重症病房里，我不能就这么不管她，她还需要我。”
人都是自私的，当朋友跟儿女只能选一个时，周易选择了自己的血脉。
苏洛死死地盯着周易，好像所有的愤怒与怨恨都伴随着上一句的质问而迸发出来。
周易捂着脸仍旧再说，“我知道我对不起见青，对不起你，可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我去自首的话，那么我就很难再陪我的女儿。”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把一切都给藏起来。
沈瑾修安慰似的拍了拍苏洛的手背，冲着周易说道：“可据我所知，您女儿在山难发生没多久后就去世了，既然没了牵挂，为什么你不去自首，反而藏起来了呢？”
“我、我……”周易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嘴唇翕动了好半天才终于又说道：“我怕了，我不想要就这么死了，即使如臭水沟的老鼠一样，我也还想要活着。”
直面了程见青的死亡，又经历过女儿的离世，周易也变得胆怯了起来。
去报案的话势必是要遭到那些高利贷的追杀，他还想要活着，他还不想要死。
所以他躲了起来，在这个小山区里面艰难而痛苦的活着。
苏洛心里面的那一团火伴随着周易的这一句话陡然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一片灰堆。
她能够明白周易的那种心情，那种想要活着的心情。
可苏洛又不能够面对程见青是因为周易才死去的这个事实。
从周易家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沈瑾修出声道：“我在陵城定了一家酒店，在那边休息完了再回江城吧。”
苏洛“嗯”了一声，对于他的安排并没有什么意见。
回程的路，苏洛觉得比来的时候要难走的多，她心里面就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甚至于在她坐上车，一闭眼就好像能够看见程见青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没有亲眼见到程见青的尸体，等到她看见新闻回去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被火化了。
程家两夫妻哭得歇斯底里，有无数人在悼念着程见青的离开。
苏洛站在殡仪馆的门口，甚至不敢进去看一眼。
她浑浑噩噩，根本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回了春水镇，她趁着程见青家里面没人翻去了他的房间，里面的东西仍旧整齐的摆放着，他用过的笔，写过的本子，还有他穿过的衣服。
春水镇官方调查的结果是山难，苏洛那段时间浑浑噩噩没有多想，直到过了一个月，她才听说了周易离开的消息，那之后她便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开始调查起了这场事故。
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周易找到了，却似乎还是没有填满她心里面的那个空洞。
沈瑾修看了眼正望着窗外出神的苏洛，开口说道：“按照周易的说法，当初那些放高利贷的还有几个人活着，我这边会让人去看看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嗯。”苏洛的声音里带了些戾气，“我不想看见他们过得好。”
“我明白。”沈瑾修顿了下，又道：“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有些疑点。”
苏洛眨了下眼睛，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他。
沈瑾修又说：“当初程见青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去那座山上，一定是因为什么他才会过去的，而周易出现在那里也很奇怪，那些放高利贷的没必要把他带到那里，这一切就好像是有预谋的把他们给绑在一起，就很奇怪。”
从周易那里出来以后，苏洛的脑子里就是一片混沌，经沈瑾修这么一提也清明了不少，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你是说有人刻意做的局？”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沈瑾修说道：“我会从高利贷那边入手再调查看看的，另外你这些年给程家的那些钱，程家的两口子都没有动过。”
苏洛垂了垂眼睛，“我知道了。”
没动就没动吧。
她能够为程见青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