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宴识趣地闭上嘴，没再说话。
顾云砚收敛笑意，拾起掉落地上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看向树灵：
“绛云寒枝堕化多年，身为神木之灵，你不是不知留他一命的后果，既以已身承受了天地大劫，业障早已侵蚀他的灵识，杀掉他，让他解脱才是正果。”
“这一切都不是阿泽的错，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树灵的声音轻淡如风，“当年妖祸乱世，本该由我承受天地大劫，消殒于世，是阿泽站了出来，替我挡下劫难。”
“我当时没能保护阿泽，已是追悔莫及，如今怎会杀了他？”
顾云砚淡淡地睨着跪在地上的阿泽，忽视了他痛苦难耐的表情，一脚踩上少年的肩膀，将阿泽压至地面：
“但是树灵大人，你也不能纵容他在谷内肆意妄为，这些年来，掩月仙宗每次开启秘境试炼，都会收到弟子无故失踪身亡的汇报，碍于仙宗师祖制定的规矩，掩月仙宗内部无法派遣人手，进入谷内驱除死水。”
“人类啊，你是何人？数百年过去，我以为这些事情早已随着时间而被遗忘，不会有人记得阿泽的付出。”
树灵从王座上站起，墨绿色的长发迤地，施施然行来。
顾云砚勾了勾唇，侧身回首，看了看桑宴的，眼神柔软似水：“我是谁么？”
桑宴被那顾盼生辉的姿态勾去半个魂，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嘶，怎么会有人笑起来那么好看啊。
随即又听到：“这么说吧，这位桑宴小公子乃是明尘仙尊座下弟子，我是他的师嫂。”
“……”够了啊！他明明已经道歉了，为什么清云君还要跟这个称呼过不去！！！
桑宴默默捂住脸。
“你是洛宸的徒弟？真是稀奇，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本以为他不会再收徒。”树灵叹了口气，目光垂怜，“人类，无论今日你来这里目的为何，我都不会让你伤害阿泽。我会消除阿泽的记忆，放归死水。”
“然后呢，等着下一个百年之期，等他卷土重来？”顾云砚将匕首还给树灵，“树灵大人，我不相信你不心疼，这是你送给他防身的武器，却被他用来一次又一次刺穿心口。”
树灵沉默不语，眼眸映出顾云砚平静的面容。
“不过，树灵大人，我可以帮你，毕竟我此行便是为了绛云寒枝而来。”
树灵叹息：“因果已成，万法无解。”
顾云砚轻笑了一声，那双琉璃目盈着金光，意有所指：“可以解，玄沧顾氏这一代，是我继承了流光镜。何况还有仙尊的小弟子，他也是奉师长之命前来帮忙。”
莫名其妙被扣了顶高帽的桑宴满头问号：“清云君，我师尊没跟我说这件事啊。”
顾云砚没有多言，与树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双方达成默契，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桑宴身上。
桑宴：“？”
下一刻，那股独特浓郁的花香冷不丁扑面，是白昙花的香气，看着近在咫尺的清绝面容，温软的气息铺洒在脸上。
桑宴感觉自己心跳开始加快，下意识捂住胸口后退两步。
“清、清云君你想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桑宴额头被轻轻一碰，意识一沉，身体不受控制往下坠去。
片刻之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内。
侍卫统领将阿泽扶到王座上，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低低的哭咽声从外边传来：“树灵大人……”
树灵回过神，从两人消失的地方挪开眼，抬手召来树藤，抢过谢望手中的花灵，轻声道：“人类，止步于此吧。”
谢望看着一瞬即逝的身影，缓了口气，唇角抿起自嘲的笑容。
又来迟了。
不是只要按照桑夫人教的方式对桑宴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吗？
以前的桑宴喜欢沈鹤归，刻意回避自己，谢望都可以忍耐，因为这是和桑夫人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桑宴，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只是那时候，谢望每次站在远处，看着桑宴面对沈鹤归开心快乐的模样，他的心就在痛，是钻心的疼痛。
因为他的心离开了自己。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从那次险些坠崖，“桑宴”变了一个人，主动找上门，会对他笑，会容许他的接近，甚至会因为担忧他而落泪，这些事情不会发生在以前的桑宴身上。
那一刻起，谢望就知道那副身躯换了个人。
可是烙印在神魂里的生死之契，并未因为换了个人而解除。
不过没有关系，他的心回来了。
可是现在的“桑宴”，内心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坚持不懈地提出解除婚约。
谢望不懂，为什么换了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拒绝他。
既然从前那个人得不到，现在的这个人也得不到，那不如毁掉吧，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桑宴下地狱。
在谢望几次动了杀心要下手的时候，契约制止了他的想法。
他的阿娘没有时间教会他领悟，桑夫人也没有时间陪伴她的孩子长大，桑夫人强迫两人立下生死契约，以此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谢望觉得自己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不懂人类所谓的感情。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其实冷眼相待也好，骗他也好，不要离开他，他只想抓住他的心，不然真的是太难熬了，空空荡荡，像月亮缺了一块，时间会将月色填满补圆，心却不会。
谢望眼中升起一抹阴戾之色：“真能跑啊，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不愿意解释，那也没必要解释了。”
…
喧嚣的风声从耳畔闯荡而过。
四周的温度骤冷，桑宴吸了吸鼻子，像是从春日步入寒冬，脸颊冻出了两片红，他试着调动灵力御寒，却发现此处的灵流乱得很，抓不到他所需的灵气。
桑宴很是不解，眼前飞过一片雪色，定睛一看，自己原来被顾云砚抱着，两个人凌越空中。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桑宴不是很自在，他挣扎了几下，顾云砚倒把他揽得更紧：“不想掉下去就别动。”
桑宴看着顾云砚严肃的神情，讷讷地应了声，又晃着脑袋侧身看去。
远处夜幕降临，举目可见的范围之内，屹立着一棵参天巨木，苍翠挺拔，延伸而出的枝叶间缀着点点荧光。
他们居然到了东极神木之外。
不对。
桑宴立刻往下方看去，没有覆盖平原的死水，也不见沈鹤归等人，那他们是到了哪里？
“清云君，我们这是在哪……？”桑宴拽了拽顾云砚的衣袖。
“别出声。”
顾云砚抬头望天，桑宴顺着视线看去。
夜幕犹如海浪般深远昏暗，天边忽然划过一道流星，坠入东极神树茂密的枝顶。
东极神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谷内的灵流也紊乱起来，四面八方传来震天动地的兽鸣狂叫，有什么东西再往神树靠近。
神树外，一只庞然大物坚守着阵线，白虎紧盯着密林蛰伏的妖兽，仰天长啸，忽然，它似有所感，看向天际开启的一道虚门。
“！”
桑宴视线自下而上，唇瓣翕张，呆愣了一会儿。
因为他看见那个从虚门中走出来的人，是明尘仙尊。
这时的仙尊，相貌比较桑宴来到这个世界初见时要年轻许多，头发也没有变白，冰蓝色的眸子映出冷淡。
顾云砚身形一动，两个人瞬移到了东极神树之顶，更近距离能够看见明尘仙尊的一举一动。
明尘仙尊垂下眼眸，天边开始飘落飞雪，纷纷扬扬，覆盖了东极神树，平原上结起冰面，那些奔涌而来的妖兽精怪也因这幕异象而停驻。
青年如同清泉般泠泠的声音捎着一丝寒意：
“汝等，既受东极神木恩泽，如今神木为人间净除瘴疠，正是虚弱之时，怎能趁乱而入？”
“以此为界，退者，本尊既往不咎；若仍有执迷不悟者，弗论仙神，皆斩。”
成群妖兽以嘶吼冲锋回应了明尘仙尊的话语，妖兽踏上冰面，纷飞不止的雪花瞬间化作夺命利刃，冰锥扎进妖兽的身躯，纯白的雪原上炸开朵朵血雾之花。
那些妖兽仿佛不知痛觉，它们死后，黑气随着血花冒出，雪花有意识一般察觉到了这一点，雪原上升起一阵龙卷风，将妖兽的尸体和黑气统统卷入其中。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持续了很久。
直至长夜将明，方圆百里内再无活物，明尘仙尊方才转身，进入了东极神木内部。
桑宴此刻的心情震惊到无以言表，明尘仙尊不愧天下第一人之名，对付起兽潮来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更想知道为何看见这般景象。
“清云君，这莫不是什么幻境……”
“不是幻境。”顾云砚潋唇一笑，“是流光镜把我们带回了百年前，绛云寒枝未曾堕化的时候。”
未等桑宴仔细询问原因。
两人便随同明尘仙尊一同进入了神木，落地的地方是个露天花园，一层水罩隔绝了内外，刚才他们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却从里面看见外边的天穹。
某个炸呼呼的声音传来：“师尊！师尊！！我在这里！！！”
明尘仙尊冰冷冷的面容露出极度嫌弃的表情，匆忙抬起手挡住那阵小旋风一样扑来的身影。
拦了，却没拦彻底，因着惯力作用，明尘仙尊身体不由自主后仰，所幸脚下稳当，才没被扑倒。
明尘仙尊努力扒拉了几下没推开，反倒被蹭了蹭手心，低头一看，对上一双湿漉漉的黑眸，以及少年不忍直视的傻笑：
“嘿嘿嘿抱到师尊了——啊不对，师尊，你终于回来了。”
围观群众桑宴有一瞬间的沉默，指了指少年：“这人是我师尊的徒弟？我记得师尊只有我和大师兄两个弟子吧，他又是哪冒出来的？”
顾云砚道：“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