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赵擎！
男！
35岁！
正在等死！
静静的躺在床上，床是硬板床。
这种床是不垫垫子的木板床，不柔软。他让弟弟在木板上垫了一层新弹好的棉垫子，只一层就够了，毕竟小时候也就只有一层，身上盖的薄被也是新弹好的薄棉被。
这些棉花垫子和被子是弟弟亲手做的，本来他是让人去找专门的手艺人做的，但是谁知弟弟知道后非得揽下这份活，还死活不让其他人沾手，明明已经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了，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无比孩子气，执拗的有些可爱了。
棉花是阿瓦提长绒棉，絮色很白，就像是天上的云朵一般。
棉垫和棉被做好之后还得压上一段时间，否则可能会开散。
被子做好后就放在阳光下好好翻晒了一番，就像是小时候阿姨告诉他们的那般：晒被子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晚上的时候也能够拥抱太阳。
他等死的时候为什么执着于睡硬板床呢？
目的有些文青、也比较执拗、甚至有些保守，自他在孤儿院记事一直到立业时睡得是这种床，那么死的时候也当躺在这种床上走。
圆。
躺上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本自己以为变了的东西可能从未改变，或许可以说是在生命的最终点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没有一点儿的不适应，没有一点儿的陌生，他就那么自自然然的陷入到了被窝当中，那种安稳、踏实的感觉围绕着他周身，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呻吟，重病缠身携带的疼痛也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陪伴他的少女早已不在了，不在了也好，否则记忆中的那个可爱少女要是掉起金豆子来还真的会有些难受、舍不得。
侧身看向房间的落地窗那里，窗门大开，曳地的窗帘被整齐的系在两边，海风能够进来，海浪的声音也能清晰入耳。
现在是四月，是大地回春、鲜花初绽的美好季节，也是春天最美的时候。
深夜里，咸湿的海风带着些许凉意，他不自觉的拉紧了被子。
海边的月亮很美，一轮圆月挂在天边，玉色的清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他见过不少人临死前的模样。
有一些人猝然死去，或是在工作中猝死的，或是在某个时刻由于运气不佳、无端的命运给他们的人生画上了粗陋的句号的，死的时候他们不是很清楚，甚至连他们身边的人对于他们的死讯都心生惶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那么没了，想想不免有些憋屈。
有一些人活到了该走的年龄，面色祥和、心无遗憾，有一大家子人围在身侧，他们可以温言软语的对着成年的子女悉心嘱咐、对着年幼的孙儿诉说希戚，走的时候热热闹闹，这一生也算是落了个极度圆满。
而有一些人就像是他这样的，药石无医，在病痛中渐渐死去，不过在这群人当中，像他这种的情况也算是极少数的存在了，鳏寡孤独他一下子占了三个。
鳏，他算的上是个丧妻的男人。
寡，他不是女人，也就作罢。
孤，年幼丧父的孩子，他应该也算的上是的了，襁褓时就被遗弃在了孤儿院，长大之后为了一个事实他也查清了原由，简单的因为天生病弱的身子被遗弃罢了，所以在他的认知里他就是个孤儿。
独，年老无子的老人，三十多岁的人了也算得上是大爷级别的了，未娶妻也无子，甚至禁欲得连个私生子都没有。
而在这些存在中，再加上一个社会地位颇高、极度有钱的属性，他可真算的上是病死里的异端了。
他的墓碑也许能写上满满当当的成就与荣誉，只是也不知道在他忌日之时有几个关系匪浅的人能燃些黄纸让碑前青烟袅袅，更不知道多久之后知晓他真实一面的人也跟着走了，而他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不知道能留下多少，也许是一个名字，也许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内心极度懊悔起来，早知道就先成家了，即使不知道这么做的自己能否拥有后代，但是至少他能完成一个他在很早以前对少女的许诺了。
在他认识的人中，无论是关系或远或近的人，还是关系或友善或敌对的人，无可否认的是他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种聪明不仅仅只是体现在智商方面的优越天赋，还是因为自身环境的缘故他有意无意锻炼出来的在待人接物方面的超强能力。
于此同时，他也被所有人认为注定会是个早逝的天才。
出生时就先天不足，要不是如此也不会被亲生父母遗弃，毕竟治病对那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即使是收养他们的善良阿姨对他能否挺过去也没有多大的期望，只是抱着能治就治、能活就养的态度对待他的生命。
虽说他活着的年头不断的挑战着医生的诊断，但是这次真的就是终点了，医生清楚，他更清楚，一些不想清楚的人不得不清楚。
在很久以前他就是孤儿院阿姨的希望，也是所有孩子们的希望。
当过最贵的一波家庭教师，考上了绝大多数人都梦想的高等学府，得到了最厉害教授的认可，最高的奖学金拿到手软，最后也成为了一名极为成功的创业者，也是一个全新领域的开创者。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愿望很简单，娶到心爱的少女，给弟弟妹妹们提供一个平凡简单的成长环境，为阿姨养老，有一个三室一厅的小居所，最后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但是当他踏上了一条顺应历史潮流的轨迹线时，所有的事情就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
人声鼎沸的身侧，随处可闻的赞扬声让他脚步轻浮起来，可以预见的金钱和地位让他像是上了瘾一般的沉迷工作，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停的对着心爱的少女说，“再挣一点我们就结婚”，“再挣一点”成为了最让他愧疚的催命符。
有些话还没有说出口，有些事还没有开始做，无端的命运在他的人生里就安排了生离死别，徒留下后悔懊恼折磨得他不得安宁。
有人曾经安慰过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并给他举了一大堆例子，罗斯福是瘸子、孙膑是瘸子，勾践被绿过、成吉思汗被绿过。
但是，最后他发觉没有了小恩之后，之前追逐的一切都成了过度虚幻的泡沫。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许还是会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因为男人血脉里翻涌的野心永远不会停息，但是他会走的慢一点，他会抓住小恩的手，会偏头给她一个微笑，会停下步子给她一个拥抱，会对她说“我们一起走吧”。
看到星河他会感慨自我的渺小，看到大海他会明晓他从哪里来。
他喜欢海，于是在这临死之际也执着于海，曾经许诺过海上婚礼，也奢望过《碧海蓝天》。
意识越来越模糊，海边的涛声也越来越大，月亮的清辉从远处倾泻而下，笼罩周身。
他仿若看到了自己出生时的景象，皱巴巴的、满身血渍、成人巴掌大小，亲生父母见到他的第一眼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只是随即医生的叹息、家庭的贫困情况让他们作出了最无奈的选择。
昨天，他让人以一个名目拿出了适当的钱给他们，他从来就没有打算相认，没有释不释怀的说法，他只是想了结最后的血脉羁绊。
模糊的视线当中，他看到了好多弟弟妹妹，都是年幼时的模样，对着他大笑，喊他哥哥，即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现在就在房间外候着。
早已逝去的阿姨温柔的喊着他的名字，“小擎，回来了”、“吃饭吧”、“今天在学校开心吗”。阿姨姓赵，给他取名赵擎，这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名字，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担负重任、顶天立地的人。
等他有钱了，阿姨的身体却到了金钱也无法救回来的地步了，挺讽刺的，就像他现在这样一般。
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少女，兴高采烈的喊着他的名字，可爱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眼睛里藏着星星一般，满是温暖与深情。
他看见了他们一起踏过的草地，一起睡过的木床，一起坐过的小吃店。
在他脑海中最深的那块记忆里，他红着脸表白，少女羞红着脸蛋，小手紧张的攥起，却故作自然的接受，那是一个温暖的上午，阳光明媚，也是四月，微风吹过绿草地，垂下的细长柳枝轻摆。
再是各种各样的自己。
种菜喂鸡钓鱼的自己，上课的自己，打架的自己，哭得像一条狗的自己，笑得像个傻子的自己……
更多的是沉默的自己。
三十五年的人生如同走马灯一般的在眼前播放，只是它会自动调节播放速度和播放内容。
最后他发现他最想看到的居然是那些在贫苦中透着阳光味道的记忆，而那些貌似很有世俗价值的时刻到了最后却是不堪一提，难以激起任何的情绪，甚至在这些记忆中他最有感触的还是在困苦中与伙伴作战的时光。
天色渐亮，沉睡的海鸟也醒了过来，在海面上忽低忽高的飞翔嬉戏。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在远处的海平面上，通红的太阳偷偷露出了个脑袋。
轻笑了下，眼睛缓缓闭上，心脏也渐渐趋于静止，血液停止流动。
此时，紧闭的房门也慢慢的打了开来，一群人走了进来，有男有女，都是一袭肃穆的黑色正装，人不多，也就十个左右。
海风吹散了窗帘，卧室渐渐明亮起来。
一个男人走到床前，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的握住床上的一只苍白手掌，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其余人都围在了除了能看见海那面的其他三面，一个个静默无语，只是定定的看着躺在床上仿若安睡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不高，似乎就175cm左右，身形削弱，一眼望过去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帅哥，而是那种越看越有感觉的男人，眉眼清朗，鼻梁高挺，气质沉稳而又儒雅。
过了好久，有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所有人眼里都有泪。
跪在床前的男人说话了，声音嘶哑，语调非常平静，但是却蕴含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浓烈哀伤。
“婷婷姐，我们不是答应好了哥的要求，说不哭的吗？”
昨天上午哥和他们所有人提前告别了，并和他们所有人笑着说：“不要哭，我不喜欢哭”。
然后说他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需要任何人陪着，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
女人旁边的一个男人紧紧的环住了她的肩膀，女人使劲的捂着嘴，也无暇回答男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