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在叶青儿的心头。
明山散人的话语,如同最终宣判,将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努力,都轻描淡写地扫到了一边,然后随手抛给她一个遥远、且充满未知险阻的任务。
离开宁州?前往海外?在这个古神教阴谋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斩落的关键时刻?
叶青儿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难以纾解,气血都隐隐有些翻腾。
她下意识地看向掌门青竹道人,眼神中带着最后一丝幻想,或许掌门会认为此时将她这位元婴战力调离核心区域不妥,或许会出于宗门整体考量出言劝阻。
然而,青竹道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迎上叶青儿的目光,却只是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
随即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那其中有无奈,有安抚,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沉吟片刻,便顺着明山散人的话开口道,声音尽量平和:
“太上长老思虑周详。古神教之事,既已越界,由太上长老亲自统筹应对,确是最稳妥之法,可保宁州大局无虞。叶师妹你……”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叶青儿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肯定:
“……修为精深,能力出众,乃是我宗化神之下的顶尖战力。
且叶师妹你早年便因为某些……令人遗憾的原因被迫在海外闯荡,因此,相比于宗门内的其他人,你想来也更熟悉如何于海域那边的修士打交道和收集重要情报。
由你去为宗门寻此关涉根基的奇物……宗门之内,恐也难寻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看似是对叶青儿能力和经历的肯定,实则彻底堵死了她留下的任何可能,并将她与宗门核心事务区隔开来。
叶青儿心中一片冰凉,她彻底明白了,这并非明山散人一人的意志,至少,青竹道人是默许,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将自己这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和“藤派之外的势力代表”调离权力中心,在明山散人亲自出手掌控局面的背景下,对青竹道人而言,或许能减少许多内部摩擦和不确定性。
想明白了这一点,叶青儿嘴角勾起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自嘲弧度。
说到底,在以藤派为主导的真正的宗门核心利益和绝对力量面前,她叶青儿,连同她一手建立的救世军,终究是“外人”,是可以在需要时被随意调度、甚至暂时边缘化的棋子。
先前所谓的倚重、赞赏,在更高层次的权衡和化神修士的意志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许,从她当年毅然决然斩杀枯木长老开始,就注定了与明山散人一系结下了难以化解的隔阂。
今日之局,不过是旧怨在新形势下的延续罢了。
明山散人将叶青儿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那抹自嘲尽收眼底,灰白的眉毛微微一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再度响起:
“看叶长老的反应,似乎颇为不满?难不成,叶长老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少了自己,宁州就要不转的存在了?
不过很显然,这般存在在宁州虽然不是没有,但至少目前来看,绝对不会是你叶青儿。
还是说,你觉得本座身为化神,对古神教形成的威慑,还不如你一个元婴修士?”
他的声音逐渐转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迫向叶青儿:
“又或者,是当年本座一再劝阻你,你却依旧杀了枯木师弟还不够,现在见得本座不顺你的意,甚至连本座也想杀了去?嗯?!”
最后一声呵斥,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却沉重如山的化神威压,并非全面爆发,却精准地笼罩在叶青儿周身,让她周身灵力都为之一滞,双腿微微颤抖,仿佛肩上瞬间压上了千钧重担。
这不是攻击,却是一种绝对的警示和碾压式的宣告——在这里,没有你质疑的余地。
叶青儿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反而让她翻涌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了下来。
或许是被这化神威压所慑,或许是理智终于压过了冲动,她清晰地认识到,此刻任何抗辩或流露不满的言辞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更严厉的压制,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而即便自己如今实力远超寻常元婴,底牌尽出或可勉强从化神初期手下逃生,但想要正面抗衡甚至战而胜之,无疑是痴人说梦。那种生命层次和力量纬度的差距,让她提不起任何“能杀了他”或者“打个平手”的半点不切实际的想法——除非,动用灵疫。
可那样,局势便会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偏移。
此次,海外之行,多半已成定局,无法拒绝,也无法推脱。
既然无法改变,那么能做的,便是在这有限的、被迫接受的条件框架下,为自己,也为她倾注了心血的救世军,争取最大程度的保障和自主空间。
她再次深深躬身,将脸上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尽数敛去,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深潭静水:
“太上长老说笑了,弟子怎可能有那等不臣之心?且枯木长老之事,宗门已有公断,弟子自认问心无愧。
今日太上长老亲自坐镇应对古神教,乃宁州之幸,弟子唯有钦佩,绝无质疑之意。”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坦荡地看向明山散人和青竹道人,语气转为凝重:
“既然寻找奇物供养沁云竹关乎宗门根基,弟子纵有万难,也定当竭尽全力。只是……”
她话锋微转,提出了现实的顾虑:
“弟子远赴海外,山高水长,归期难料。而宁州局势波谲云诡,古神教阴谋如箭在弦。弟子麾下救世军,虽力量微薄,但于宁州各地根基颇深,于情报搜集、地方维稳或有些许用处。
弟子不久前才召集救世军一众统领,下达了应对古神教威胁的初步指令,如今却又突然要离开宁州许久,这让弟子如何在不泄露宗门隐秘的情况下与他们解释?
救世军此后又当如何自处?还请太上长老、掌门师兄明示。”
明山散人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脸上掠过一丝不耐,语气漠然道:
“谁管你那帮救世军如何自处?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如今救世军虽然名义上是竹山宗附属势力,但你我都知,你才是救世军的创始者和实际上的总帅。
他们的死活,自然由你自己负责。”
他语带讥诮地反问道:
“怎么?难道你就不会在你离开时,委托一位可以信任的心腹代为管理?
还是说,你废物到连自己手下的人,都无法信任,约束不住,管理不了?若真是如此,这等乌合之众,散了也罢!”
叶青儿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但面上依旧平静。明山散人这话虽难听,却也将救世军在这件事上的处置权完全交给了她,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明山散人略作停顿,仿佛施舍般补充道:
“罢了罢了,本座也不为难你。看在救世军毕竟也是你的一番心血,本座给你三个月时间,协调好救世军的一切,并做些海外之行的准备。
我不管你之后给他们下什么命令,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保护全宁州的阵法师和应对古神教的袭击一事,从现在起,你和你的救世军不准再插手!更不得干扰本座的布局!
不然本座可没法保证,待到本座对那些古神教元婴修士出手之时,不会正好‘误伤’了某些不识趣、碍手碍脚之人。
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最后的话语,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是明山散人划下的红线。若救世军擅自行动,他绝对会借此机会进行清洗。
“弟子……明白了。定当约束部下,绝不干扰太上长老行事。弟子告退。”
叶青儿再次躬身,声音低沉,不再多言,转身一步步退出了这压抑沉重的大殿。
直到走出殿门,远离了那两道无形的目光压迫,叶青儿才感觉周身一轻,但心中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眼神复杂。刚才,在明山散人威压最盛、言语最刻薄之时,她心底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涌起过一股极其危险的冲动——要不要试试拼着自己也重伤,用她掌握的那感染之后修为境界越高病症越致命的灵疫,将青竹道人和明山散人给宰了。
这个念头疯狂而诱人,尤其是想到明山散人那副高高在上、随意摆布她的姿态。
但很快,冰冷的理智如同冰水浇头,按下了这股冲动。
先不说她到底能不能在化神修士面前成功施展,就算侥幸能办到,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竹山宗瞬间失去掌门和太上长老,内部必然大乱,古神教恐怕会笑掉大牙。
她不能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那将是彻头彻尾的内斗资敌。
更何况,想到此次沁云竹之事,更是让她最终否定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明山散人是太上长老,青竹道人更是掌门,必然知晓许多宗门内不为其他人知的核心机密和传承隐秘——比如这沁云竹的真正奥秘和供养之法。
自己若为一时之快杀了他们,却可能导致竹山宗某些至关重要的传承就此中断,那自己便成了只顾发泄私愤、罔顾宗门大义的历史罪人。
这一点,是叶青儿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她没有权力因个人恩怨去决定竹山宗内其他无数无辜弟子的命运,也不想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只知破坏和毁灭的魔头。
唉……只是,心中的憋闷和无奈,却丝毫未减。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转向竹山宗内救世军分舵的方向,能看到诸葛安、许墨心等人已经暂时安顿下来,芈厦厦的身影也在其中。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此刻却无暇与他们细说,身形化作一道青色遁光,径直离开了竹山宗山门,向着禾山救世军总部的方向疾驰而去。
飞遁途中,狂风在耳畔呼啸,却吹不散叶青儿心头的阴霾。她不断思索着该如何与皑大宝等一众核心统领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既要让他们理解自己必须离开的“宗门重任”,又要安抚他们可能产生的、被“抛弃”或“边缘化”的情绪,更要安排好自己离开后的代理人事宜,确保救世军这艘大船在她不在时能够平稳运行,不至于在这即将到来的乱局中覆灭。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可谓极其困难。
尤其是如何解释她为何在刚刚下达应对古神教的指令后,又突然撒手不管,这简直如同儿戏。
皑大宝他们或许不会多问,但心中岂能没有疑虑和失落?
“唉……真是头疼。”
叶青儿揉了揉眉心,只觉这比与同阶修士大战一场还要耗费心神。
然而,当她抵达禾山救世军总部,落下遁光时,却意外地感知到一股颇为强横、且带着锐利剑意的元婴气息存在于总部之内。这气息并非救世军原有成员所有,却隐隐有几分熟悉。
叶青儿心中疑惑,快步走入总部大厅。只见厅内,除了接到她之前命令赶回、此刻正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的皑大宝等核心统领外,还多了一位身着水蓝色流仙裙、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如霜的女子。
正是星河剑派的挂名元婴长老——洛秋水!
叶青儿微微一怔。她自然记得,就在不到一个月前的天机大比上,自己才和洛秋水在擂台上斗法了一场,并且通过一种看似怪异、实则精心算计的方式——以胜者之姿向败者致歉,化解了两人之间长达百多年的恩怨。
只是……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救世军的总部?
叶青儿可不记得自己找过她。
心中带着疑问,叶青儿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上前拱手道:
“洛道友?真是稀客,不知何事劳你大驾光临我救世军这简陋之地?”
洛秋水闻声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覆着一层薄冰。她淡淡地瞥了叶青儿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却让叶青儿瞬间僵在原地:
“不是叶道友你通过救世军的紧急渠道,传讯令‘全体’统领速来禾山总部议事么?我因公孙家的一些琐事耽搁了几天,故而来晚了。
不过看样子……”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各异的皑大宝等人,最后重新定格在叶青儿有些错愕的脸上,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
“……你们不仅已经开完了会,而且某个姓叶的糊涂蛋,似乎还忘了我洛秋水,名义上也是救世军的统领之一……我说的对么?叶道友?”
“……”
叶青儿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一股热意瞬间涌上脸颊,让她难得地感到一阵窘迫。
经洛秋水这么一提醒,一段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好像……好像九十多年前,在她成功说服洛秋水和她实际掌控的公孙家参与进通明剑阵的复刻与研发时,她确实做出了承诺,给了洛秋水一个救世军统领的位子,而且好像还答应……要将救世军旗下经营的、利润丰厚的靓叶商行的年收益的两成拿出来分给她,就当是她挂名担任统领的“薪酬”和合作诚意!
只是这九十年来,洛秋水几乎从未以统领的身份参与过任何救世军事务,甚至连面都很少露,那份分红虽然每年都按时由商行负责人送去,但叶青儿自己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次情急之下召集统领,她下意识想到的就是皑大宝,芈厦厦这些日常的核心成员,完全把这位“编外大神”给忽略了!
“呃……这个……洛道友,我……”叶青儿难得地有些语塞,脸上发烧,试图解释:
“实在是抱歉!近期事务繁多,一时疏忽,绝非有意怠慢!还请洛道友千万海涵!”
洛秋水看着叶青儿,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丝,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无妨。我本也不常理会这些俗务。只是既接到传讯,总要走一趟,免得日后被人说成拿钱不办事。
叶总帅既然会议已毕,那我便不多打扰了。”
说着,竟似真的要转身离去。
“等等!洛长老请留步!”
叶青儿急忙喊道。就在洛秋水点破她也是救世军统领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叶青儿的脑海,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的窘迫和之前的重重阴霾!
等等!如果洛秋水也算救世军的统领……那救世军的高端战力配置,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啊!
救世军明面上,一直被认为只有她叶青儿这一位元婴修士坐镇,这也是明山散人蔑称救世军“外强中干”、“不堪大用”的主要依据。可洛秋水,她是实打实的元婴期剑修!战力极强!
虽然她在救世军也只是挂名,但她的名字确确实实写在救世军的统领名录上!这份名分,在关键时刻,或许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自己之前还在发愁离开后,救世军群龙无首,该委托谁来代为管理。皑大宝忠心有余,但修为和威望尚不足以服众。
其他统领也各有局限,且修为都是金丹,难以一锤定音。
但如果是洛秋水呢?一位元婴期的剑修,星河剑派的长老,公孙家的实际支持者!无论是实力、身份、背景,都足以在宁州地界上形成强大的威慑!
若能请动她在自己离开期间,哪怕只是名义上帮忙照看一下救世军,都将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方才还因被迫离开而抑郁难平的叶青儿,瞬间只觉得眼前的洛秋水看起来竟是那么的顺眼,简直如同暗夜中的明月,沙漠里的甘泉!
她那两眼放光的神态,毫不掩饰地聚焦在洛秋水身上,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洛秋水被叶青儿这突如其来的、炽热无比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戒备和疑惑之色:
“叶道友……你,你要干嘛?”
叶青儿脸上瞬间堆起了极其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这在她脸上可是极为罕见),快步上前,语气诚挚得近乎夸张:
“洛道友!你来得正是时候!何谈打扰?
你可是我救世军堂堂正正的统领,是自己人!既然来了,岂能让你白跑一趟?我正有一件关乎救世军未来、甚至关乎宁州稳定的大事,想要与洛长老你……细细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