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岭随意靠在没被她整理过的那张单人床上，一双长腿落地：“肉松小贝和银耳炖雪梨，都是他家特色，我看你挺爱吃甜的就买了点，”他上下打量她：“附近的店，老字号，开了很多年，我小时候就在。”
声音混沌。
苗姜仿佛在他的声音里听见姜柠在笑。
她还是高中生的模样，扎马尾，文文静静，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昨天放学我带他去刘记甜食店，点了银耳炖雪梨，我告诉他这是我最爱吃的甜品，从小吃到大，他也特别喜欢。”
苗姜从小就很羡慕她的酒窝，爸爸妈妈和她自己都没有酒窝，只有姐姐有。
现在这个姐姐不见了。
苗姜眼里淌过异色：“你经常去这家店？”
“不常，小时候去过，”周岭若有所思，视线飘向她：“你舅舅说你十岁才去的美国，保不齐有印象。”
“有，”苗姜跳开他的目光，随便扯开话题：“旁边有家少年宫。”
“前两年就拆了，”周岭知道那个地方，又问：“你在那上过课？”
苗姜敷衍：“什么都没学出来，瞎混。”
小时候爸妈感情没出问题时，也是愿意培养她和姜柠的，姜柠学芭蕾，她学钢琴。
可惜那段时光太短暂了。
她连钢琴七级都没考过，父母感情就破碎了，敛了敛神，她语气平平的问周岭：“你不会也在那学过吧。”
明显是敷衍，她不需要答案。
周岭抿直唇线：“没有。”
苗姜听到他的回答，有点后悔自己问了个愚蠢的话题。
他家庭变故，寄养在谢家，童年生活也未见得多愉快。
她没心情再聊，由着话题结束，又怕他买回来的东西她不吃一点，他的好意会落空，勉为其难从袋子里拿出食物，忽然看见底下躺着一根装在牛皮袋里的冰糖葫芦。
她轻蹙眉，拿出来：“这也是他家特色？”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满大街都有卖，但她记得刘记甜食店的价格比其他地方高，用的果子又奇酸无比，幼年时她缠着妈妈买过一只，只吃了半颗就吃不下去。
酸得掉牙。
周岭没说是不是：“上次在你家，看你买过。”
苗姜毫无波澜，不想吃。
他眼睫往下压了压：“不吃就放着。”
她放回袋里，转念一想，不对，冰糖葫芦是他的心锚，看来这里面真有故事：“是不是你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直说？”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想吃就吃，”周岭从床上下来，过去拿出冰糖葫芦，最后问她：“不吃？”
苗姜摇头，循循善诱：“喜欢吃什么都不新鲜，但是像你这样，喜欢到要买个冰糖葫芦的钥匙扣随身带着的人就很少见了。”
周岭咬下一颗山楂，意味不明的勾了下唇，就当作回应。
苗姜斟酌着再进一步问的时候，他指桌上的相机和内存卡，打断她：“这是给我的？拿走了。”
苗姜以为他要走，措不及防问：“你要回家？”
“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打电话。”他关门离开。
走出值班室，周岭脚步放缓，惘然靠在走廊墙上抽了根烟。
不怪她记不得，当年的一面，现在想想，都是很狗血的剧情。
母亲去世，他被自称母亲挚友的谢文山收留，按理说不符合收养条件，但谢文山却“走后门”办到领养证，这件事对于谢尧他妈来说，无异于惊天大雷。
他当时也就十岁，大人之间那些猫腻不懂，但会看脸色，从谢尧妈一天到晚的阴阳怪气，能感受她敌意有多深。
她做家务时会有意无意哼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喜欢看寄人篱下题材的伦理剧；
她会捧着报纸，大声朗读抨击小三的社会版新闻；
她每晚准备饭后水果，都少不了一大盘芒果。
看见芒果，他就会想起妈妈被蒙上白布。
有回趁谢文山出差，谢尧妈做了顿“全芒果宴”，周岭打小性子就闷，话少，但不代表好欺负，一把掀翻桌子，从家里跑走。
外面飘着小雪，而雁鸣又是座大城市，他哪哪都不认识，无头苍蝇似的穿过好几个路口，停在一处漂亮的院墙外。
墙上造型别致，是彩色的钢琴键盘，里面是一幢白色小楼，当年他还不知道圣诞节，少年宫就已经装点出节日气氛。
细碎的雪花中，参加完演出的小孩被各自父母簇拥离开，整个夜晚欢声笑语。
他坐在路灯下，听着喧嚣，眼睛固执的耷着，捡了根树杈，在地上浅浅的白色积雪上划来划去。
歪歪扭扭写三个字，张芳，写完再叉掉。
张芳，谢尧妈的名字。
打小在冷漠中长大的孩子，想法偏激。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他：“哥哥，你写的什么呀。”
他抬头，看见个穿红色毛绒斗篷，白色连裤袜，红色小皮鞋，头上扎着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手里举着一只咬掉半颗的冰糖葫芦。
飞雪融融，月光如银，小女孩一双聪慧又好奇的大眼睛扑闪的看他。
和动物园里看猴子的游客一个表情。
他抄起树杈在她脚下狠狠划线：“滚。”
小女孩往后蹦一步，舔舔糖葫芦，一板一眼跟他谈条件：“你教我认字，我把糖葫芦给你吃，”她唆着最上面的半颗，馋他：“可甜可甜了，这是我吃过最最最甜的糖葫芦。”
他牙痒痒，恨不得把她揍哭。
前面传来女人的喊声——
“姜姜！你在和谁说话？回家了！”
小女孩吓得缩脖子，糖葫芦往他手里一塞，跑了：“明天我再找你认字！”
他脾气还没释放出来，就愣给憋回去，看着她扑进父母怀里，她身边还有另一个稍大的，更安静的女孩，不似她活泼，而她则像只很会撒娇的猫，转眼就骑到爸爸的脖子上。
那家人站的地方上面，写着“刘记甜食店”。
后来他偷偷吃了糖葫芦，除了最上面被唆过的半颗，一口气吃完，第一次吃，有点酸，但还能接受，比张芳的全芒果宴强多了。
吃完，他狠狠把竹签戳进垃圾桶，冒出个馊主意，明天再过来教她识字，从她手里骗更多吃的，然后再把她欺负哭。
有钱、有爱又爱炫耀的小孩，他讨厌。
可是第二天，小家伙却没来，周岭跑了个空，不甘心，连着一星期，一放学他就过来，都没有再见过她。
后来每年平安夜，他都习惯性的经过院墙外的路，从最初的不甘心，慢慢变成依赖，直到两年前，少年宫旧址拆迁，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红扑扑的小家伙了。
警局办公室里，周岭长腿交叠搭在桌上，头仰进椅子，回想高速收费站那一面。
没变，一点都没变。
说她等比例长大都不为过。
性子也是，他按了按眉心，重逢并不如他预计中的顺利，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不清道不明，暗暗较劲。
她到底在步步试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