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终于将石丙三糊在心口上的阴郁心情冲淡了几分，老脸上也难得挤出笑容。
村民见了这幅情形，便也纷纷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家伙，好奇地向着两个老头子围了过来。
而一旁正警惕中的士卒，也在老卒的示意之下，放下了戒备，原地休整放松。
此时此刻，封石村村口喧闹起来，这幅情形，竟令得石丙三有种回到往昔时光的错觉。
无论是村民还是兵卒，无人在乎那背对着村子，纵马缓缓离去的诛邪卫李廷。
细碎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被人群的喧闹声所掩盖，所以无人发觉，那马蹄声在十几息后竟又停了下来。
“这小村子还挺热闹的。”
李廷挠了挠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碎石道上，一个高大魁梧，迈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一步步向着村口而来的身影。
那男子胡子拉碴，一头乱发张牙舞爪，双眼血丝密布，鼻孔带血，嘴唇干裂，衣衫满是被荆棘枝杈划出的破洞碎布。
这人身上看似狼狈不堪，但除了鼻孔处的血痕，身上没有一丝伤口。
李廷发现，越靠近村子，那男子血红的眼中，浓浓的情绪便越发明显，走到李廷身旁时，甚至连那干枯开裂的嘴唇都在颤抖。
男子的眼中，浓重的情感渐渐化为热泪，虽未曾洒下，却是在那疲惫的双眼中打转。
这些日子，为了在那恐怖的黑暗中活下来，他一刻也不敢放松。终于拼尽了所有的潜能，在不断的奔逃与战斗中，挺了过来！
在男子脚步渐渐接近村子后，终于有眼尖的村民，发出了一声惊呼。
老卒见石丙三双眼怔怔地望着村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便也抬眼望去。
“好个汉子！”
他忍不住出声赞叹。
那男人一步步靠近，令得村内众人得以看得真切，他手中握着的那柄猎刀早已崩成了锯子，而他身后的大弓，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斑驳不堪，似乎将要绷断。
就这样，在兵卒与李廷的注目之下，在村人不住的惊呼声中，男子来到了石丙三的面前，嘴角扯了扯，嗓音嘶哑地出声。
“石叔，我回来了......阿云还好吧，惑儿呢？”
石丙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便是在此时，有村妇搀扶着一言不发，神态木讷的秦云缓缓走来，不待旁人说话，许充便一个大步迈了过去，仿佛身上的疲惫瞬间便消失无踪。
“阿云，我回来了！”
许充一把将秦云狠狠抱在怀里。
原本该是温馨的重逢，是劫后余生的幸福，可此情此景在村民们眼中，却尽显苦涩。
“充哥......惑儿...惑儿没了。”
一声耳边响起的呢喃，化作尖刀直剐在许充心上。
......
“徐钟，你这一把岁数了，怎么还在边军吃灰？”
村长家中，面对石丙三的言语挤兑，老卒徐钟只是一脸不屑。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看看你自己......”
“说你们村倒霉吧，遇到这种事儿确是倒了血霉。”
“但说你们幸运吧，也的确幸运。”
“我们这一路行来，遇到山村部落不下三十个，无一活口。幸好你这村子在那大阵边缘，还处在这山石封闭的角落里......”
听着徐钟的讲述，石丙三眼皮狂跳，心中后怕不已。
两人也不饮酒，就这么喝着白水瞎聊着，这是因为军中规矩，有命在身，不沾酒水。
久别重逢，话虽聊不完，但时间却不等人。队伍有命在身，今日还要巡查数个山头。虽然眼看这大亮的天色，想来那苍白邪物肆虐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但终究还是得奉命行事。
“走了，知道你住这儿，将来有的是机会，下次我自己来，咱一醉方休。”
徐钟站起身来，对着石丙三挥了挥手，便潇洒转身而去。
他正欲上马，却偶然间瞥见村子深处，一座朴素小屋门前，那夫妻俩倚靠而坐，眼神空洞。
徐钟仔细看去，只见，那名为许充的男人，此刻虽紧紧搂着目盲的妻子，牙关却紧咬，额头上也有青筋隐现。而他的另一只手，始终紧握着那柄大弓，手臂上肌肉虬结，正微微颤抖。
徐钟在他看似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滔天的怒火和杀意。
“好个汉子！留在这村里打猎，可惜了。”
方才在村口，徐钟便听了周围村人议论，知晓这夫妻俩在这场人祸里没了孩子。和石丙三的交谈中，更是得知这名为许充的男子是个张弓射箭的好手。
再加上此刻许充那眼神中，无处释放的凶戾，让这边军中摸爬了半辈子的老兵动了惜才之心。
于是，徐钟也不犹豫，大踏步向着村中许家的方向走去。
许充正沉沦在痛苦中，却猛然被一阵苍老却有力的嗓音惊醒。
“此次灾劫，尽是人祸！”
“祸首赤竭，为我天槐宿敌，千祟盟成员。”
“我天槐与那千祟盟终有一战！你若想给你那可怜的儿子报仇，若不想在这地方闷一辈子，就跟我入边军！”
“我等还有要事，不可久留，我便在村外等你两炷香时间，两炷香后，若不来，那便算了！”
说罢，徐钟转身就走，全身披挂发出阵阵脆响。
许家门前，夫妻俩沉默了十几息，许充率先开了口。
“阿云，你若摇头，我哪也不去，你若点头，我立刻便走！”
许充声音中充满恨意，但依旧还保留着一丝对妻子的温情。
也不知秦云究竟说了什么，半炷香时间后，部队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封石村，而那老卒身后，多了一位身背大弓，腰挎长刀的魁梧汉子。
“小云啊......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石丙三的声音传来，惊醒了正面对着村口的方向发呆的秦云。
“石叔，若非我是个瞎了眼的废人，我也要去。”
秦云声音坚定。
石丙三苦笑摇头，许充那孩子走得匆忙，连个招呼都不打，老人明白，这是他相信自己和村里人，知道村子不会欺负秦云。
老人又看了眼秦云，思绪渐渐回到当年。
犹记得那年，自己见许充这孩子天生力大无比，又使得一手好箭术，便想着让他离开村子，去那边军中谋个大好前程。
却不想这小子下山回山不过一个月，边军没当成，却带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媳妇。
一晃十八年过去，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子终究还是入了行伍。
人的天命，还真是难测。
......
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循环反复，随之而来的还有缕缕不绝的腥咸气息。
当许惑睁开了左眼，在一阵光芒的刺激之后，眼前便浮现出海天一色。
“这是......海？”
许惑没见过海，但听母亲说过，就像那封石村外连绵不绝的无尽大山一样，无尽的水，便是海。
只是与母亲说的不同，这里无论是天空还是大海，都不是那深沉的蔚蓝，而是一抹淡淡的绯红色。
这可不是许惑喜欢的色泽。
许惑费尽了“半身”力气，借着那僵硬苍白的半身支撑，缓缓站立起来。
但他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又摔倒在地。
吐掉满口的沙土，许惑艰难爬行了近二十丈距离，才终于找到一颗生长于海岸上的奇异树木，借着树干的支撑，他终于成功站稳。
向四野望去，除却那色泽奇异的海洋，便剩下了满眼白沙。
白沙之中，零星生长着这种形态奇异，仿佛白化老榕树一样的树木。
“嗯？”
在许惑模糊的视线中，白沙的尽头，仿佛存在于天地交接之处，竟有碧绿的色彩若隐若现，像是一片森林。
而森林的一旁，是形状奇异的海边木屋，隐约间还有人影闪烁。
许惑此刻的头脑并不清醒，他只知道，要向着有人的地方去，去问问自己在何方，去问问哪边是天槐的方向。
于是，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许惑才成功掰断了一根长长的枝杈，当做拐杖支撑，就样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远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