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黎川拥抱住的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双手木讷地悬在半空，颈项因她死死扣住，而感到隐隐的窒息。
她并没有呼唤出谁的名字，可是仅凭她的拥抱与只言片语，来人便已经知道，她是认错了人。
他愣了许久，还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好了，我带你走。”
千里赶来的霍钰，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呼吸不得，痛苦难安。
即使是黎川认错了人，好在还没有伤害到自己的性命，霍钰不由心中暗叹，“还好赶上了。”若是迟了一步，他不敢想象自己会见到怎样一幅场景。
黎川意识混沌，霍钰干脆封了她的五感，让她暂时沉睡，将她打横抱起。
而后手指微动，那枚被扔了老远的义丹，便飞入他手中。
幸好！
幸好他先前往义丹注入灵力时，留下了通感的咒术，由此义丹设下的结界不停被突破撞击让他心有担忧。
幸好他放心不下，赶来看了一眼。
带着黎川，不能回前线战场，更不能回九重天，于是将她安顿在宝雍阁的大船上。
在这动乱时刻，蛰市的生意反而是最好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大妖，拿出千百年积累的财富，来换取乱世争雄的机会。
而宝雍阁的阁主却在这个节骨眼将大船驶离了蛰市，顷刻间消失无踪。
不做生意，船上就要不了那么多人，想告假的通通放了，没有去处想留在船上寻求庇护的，扮作陆拾的霍钰也都照单全收。
但船楼的最顶层，被设下禁制，任何人不得入内。但珍稀昂贵的宝器名药却如同流水一样往顶层送着。
阁里做事的都是精明妖，自然知道那上头定是收了受伤或病重的贵人。
阁主是从不做这种事儿的，就连当年妖王受伤前来寻药，阁主也只是按规办事，高价卖了灵药。
但这一次，名贵药材仿佛不要钱似的消耗，护身宝器当油灯一样摆设。账上却不见进一分钱。
他们也都不敢多说，自觉地闭着耳朵，关着嘴。
毕竟在这样的乱世，能有宝雍阁这样的庇护所，实为难得，谁都不想因一时的好奇和口舌快活，断送了安稳日子。
黎川实在力竭，在霍钰的术法之下，短暂睡着一个无梦的好觉。
霍钰并不知道黎川经历了什么，只是看着她遍布的血痕，心肝直颤。
让人用上好的药材熬煮了洗身的药浴，他本打算叫个女妖上来帮忙，却又怕多生事端。
于是，用一条束发的缎带蒙了双眼，隔空用法术将黎川放入了水中，换上干净的衣物。
用最好的药膏将她露出的每一寸伤口都处理好了，而后将法器布置妥当，在屋内形成了一个润养神魂，安神定魄的法阵。
大致是把她当做走火入魔养护的，虽然霍钰心里其实清楚，她早已不是双灵，是不可能走火入魔了。
但目前，他还没有其他的思路，只是猜测，这些来自于天上派下的那位执行者的手笔。
他没有太多时间守着黎川，战事吃紧，只能放一面长镜正对着床榻，以随时能看到她的异样。
待他回到前线，恰遇到一支凯旋的分队，见到他回来，却有几分躲闪之意。
这支分队不是他派出去的，当然，他手下的将领有足够大的自由度可以调度军队以应对紧急情况。
但他们这副不自然的样子，霍钰自然能看出端倪。
无非又是洵安示意，他们听从。
原本霍钰对此并不反感，但自打他知道黎川在凡间涉险，这次又撞见她受了如此折磨，心里对洵安颇为不满。
连自己的伴侣都护不住，还能将手伸得这样长。
他有这样的闲心，就应该放在护佑黎川平安这件事情上。
之前霍钰能退居放手，其一是黎川自一开始心思就放在洵安身上，其二是得知洵安为黎川换丹的内幕，确实觉得自己输他一招。
而这一次，他打从内心里觉得：洵安不配！既然洵安得到了又不珍惜，那就让他自己来呵护。
大致安排了军务，将他这次顺道在宝雍阁收回的情报同几个心腹同步，而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宝雍阁。
彼时，黎川刚醒，在这样的法阵之下，身心舒展了许多，可能是恰好捱过了一阵，算是正常。
黎川察觉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立刻警觉起来，四处观察。
这里看着像一间屋子，却摇摇晃晃，还有浪声……从屋室的装潢和这些宝器堆叠的程度，她很快有了头绪。
她快速整理了一下先前错乱的记忆片段。她记得是有一个人，把她从青云山的天坑带到了这里……
她闭上眼回忆，潜意识里觉得那个人应该是洵安，但那熟悉的声音又将那张面孔变换成了霍钰。
也是，洵安怎么可能出现在无山之外呢？
正巧这时屋内出现了穿行咒的光圈，霍钰以陆拾的形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师兄……”许久没有进水，并且经历了挣扎嘶吼，声音沙哑难听。
霍钰其实心里知道她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却还是一试，可能在他心里，换一个身份，反而更有底气靠近她。
被立刻拆穿了身份，他也不恼。只是褪了化形，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笑了笑。从桌上执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的手里，“润喉的，多喝些。”
黎川对霍钰自是不设防的，大口喝掉了茶，以她对药材的了解，很容易从口味之中辨别出来，这茶里放了许多名贵的灵药。
“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样狼狈。”霍钰开口，还是同以往一样轻快的语气，仿佛只是日常的调侃。
黎川没什么可瞒的，笑道，“还不是没听你的话，着了道。被一种上瘾的药给勾住了。”
闻此，霍钰大概了解了，这也能解释清楚黎川此前的状况了，那他所做的这些处理也算是恰到好处。
“现在觉得怎么样？”他提着茶壶，又往她杯里续水。
黎川也不客气，海饮下肚，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是捱过来了，只要不再接触那种东西，应该不会再反复，只是……”
“怎么？”霍钰接过她的茶杯，放回桌上。
“只是还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沾上的，怕一时不慎，又被暗害。”黎川无奈讲道。
霍钰面对坐在榻边的黎川在桌旁坐下，“那有何难？你待在这里哪也不去，自然不必再担忧这个问题。”
“那还不如杀了我。”黎川脱口而出，站起身来走到桌边，“不如趁在你这里，先饱饱口腹欲。”而后凑近了说道，“我还馋那花鸭。”
霍钰噗嗤笑了，“我们如今不在蛰市那个渡口了，不过船上有厨子，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黎川没把霍钰当外人，掰着指头数起菜来。
霍钰听后也是喜笑颜开，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大馋丫头，等着吧！”
话毕，起身出去，亲自安排她的膳食。
宝雍阁什么都有，黎川说的那几样也都是常规菜，食材都齐全，厨子也会做。他又加了几样黎川从前爱吃的餐点。怕她喝酒不适，吩咐厨房备上甜汤茶饮。
很快，餐食准备好，他亲自领着这些自动排队漂浮的膳食来到顶层上房。
打开门，却不见一个人影。
果然，他还是大意了。
黎川的那枚义丹里有他的灵力，这宝雍阁的层层禁制自然是拦不住黎川的。
于是，黎川从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这次，他是真的很气恼。
因为上一刻，他还在心里骂了洵安，立誓自己定能照顾好黎川。
这一刻，却是啪啪打脸，自己也没看住。
黎川留了一段影像在霍钰先前放下的那面长镜上。
她脸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见，疲惫却早已不见，朝霍钰行了个凡间的告别礼。
“师兄，你忙着，我先走了。”她眉眼弯弯地笑着说道，后面的表情没变，话语却是那样的伤人，“找来绝交！”
可他还是不放心，准备暗中寻去。却被一道战报阻拦了去路，无奈叹了一口气，往前线去了。
黎川回到缙月皇宫，她最担心的是皇后的身体，她有一种最不好的猜测。
在凡间她没有饮食过任何人的食物，唯独受过皇后的供奉，吸收了贡香。
那一日，贡香有异，怕不是那一日的香有问题，而是之前的一直都有问题。那一日换了常香，就是为了引出她们的瘾，让皇后服用逍遥丹一事公之于众。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那日皇后包括她身边的侍女都有异常。
等黎川到了皇宫，这里早已乱作一团。
果不其然，皇后及宫人因沾染逍遥丹，被作为把柄废了后位，禁足冷宫。而她腹内胎儿，早已因为逍遥丹的效用，胎死腹中。
其族内父兄皆因此牵连，遭人构害，下狱、处死、发配边疆，女眷亦是为奴为娼，无一善终……
仅仅七日……
仅仅七日！
黎川想揭露权臣的罪行，让朝堂众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将他们残害皇后及其父兄的经过写于信中，暗中送至各府案头。
可朝野上下，早已沆瀣一气。对那一字一句，视而不见。更有甚者，竟看也没看，便丢在一旁。
有清流者见字掩涕，却不敢声张。以烛火将信笺化了灰，却不曾为此谏言半字。
是了，连皇后的世家宗族都无法抵抗，还有谁能言语，谁敢言语呢？
她又想将朝廷之腐朽公诸于世，可转念一想，又有谁不知道呢？
可那些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连自己的明日都没有着落，又如何做那覆舟之浪呢？
至于那些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她已经对这乱世没了期待，在她看来，他们只是一群为了吃饱肚子而反击贪官的匪徒，并不认为这些不忠之辈能终结乱世，开万世太平。
她欲设法断绝逍遥丹，让人们不要再醉生梦死。可这药物有极强的成瘾性，一旦沾染，想要断绝，便如同剥骨抽筋，就连她都九死一生，没有凡人能够承受得住。
反而因销毁了大量逍遥丹，导致物价飞涨，市场混乱。许多瘾君子为得到逍遥丹不择手段，不惜杀人越货，更加乱了套。
转眼，又在京都耽误了数月，一无所获，反而适得其反。
黎川疲惫不堪地来到北院，她想同那里的废后道歉。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她还能成为金尊玉贵的皇后，却也再做不成千娇百宠的千金了。
她的家人，回不来了。
黎川凌空而立，看着园中倚树唱歌的皇后，她长发披散及地，眼神空洞无物，口里喃喃唱着不知什么词的歌。
唱着唱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
黎川也哭，不知是累了，还是无助。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把事情做得这样一塌糊涂。
她也无处去，就躺在皇后靠着的那棵树的枝丫上。
夜晚，她眼睁睁看着皇后也服下逍遥丹，她没有阻止。在这冷宫里，或许只有逍遥丹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服完丹药，她欲仙欲死，她舞，她歌。
终于，黎川听清了她的歌唱：
“上玄为天，下黄为地，中者浑然，是谓元气，寒暑阴阳，而生人矣。功者自功，祸由己出，无关苍天，未有神佛。”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行违神只，天则罚之，神明有怒，难有余辜。轮回辗转，无有停休，神劫有尽，我愿无穷。”
同一首曲调，第一段唱着不信神佛的辞段，第二段却截然相反，对神明充满了敬畏。
许多人都是这样，在人生顺畅时，便不在乎天上神佛，许多人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有神仙。
然而经历了巨大的坎坷，自己又无能为力时，便认为这是时运不济，苍天降罚。于是开始祈祷上苍，渡他早日过难关。
猛然间，一个想法钻进她脑子里，当初的缙月就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不信神佛，天降灾祸，于是供奉的人又越发多起来……
这个想法过于可怕，她用力甩了一下头，将这个想法踢出脑袋。这只是一种现象，并不是绝对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