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此为止罢，在这里的诸位都是爱着灰城，也同样有着不得不战胜这场神疫理由的人，我不会说什么鼓舞士气的官话来试图打动你们，你们肯定也不喜欢这样。”
帕拉蒂亚大队长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点点那张飞速写下的委托单，把它交给一直沉默不语的克罗格先生手里，点点头。
无剑者冷淡地回应，抬手捏起那张委托单，在克劳狄大团长的审视与埃伦科大团长暧昧且欣赏的目光中迅速阅读了一番这张简单委托上的内容。
嗯。
虽然简单，但该说不愧是年纪轻轻便成为了这座边境重要贸易城市中重要职位的人物么，数十秒写完的文件上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虽说在她初登重职的时候，周围对她能力以及上位缘由的猜忌依旧带有那种下滥的恶俗。
但现在，看着这位铁砺城卫队长在数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寒霜日晒中毫不动摇的模样，灰城的人们，以及灰城本身——哪怕是这些最难搞的刺头冒险者们，都不得不对她于责任的坚守鼓鼓掌，说一声：
“真不愧是帕拉蒂亚大队长啊。”
永不动摇。
即便在最危急的关头。
克罗格放下手写委托单，对旁边的两位大团长露出询问的表情。
克劳狄大团长轻佻地哼了一声，摆摆手起身径直离开了房间。
埃伦科大团长宽厚地笑笑，歌剧演员般磨出磁性的嗓音：“我信任帕拉蒂亚城卫队长，更信任你，亲爱的无剑者。”
克罗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扭头看看旁边还在等候的菜鸟冒险者和女神官，两人也就顺势点了点头，这两个笨蛋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各自的认知，知道现在虽然大概已经完成了谜面的解读，但如果真的就这样参与进这场传说级的——
天。
楚楠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虽然之前那样口若悬河地叭叭了那么长长地一段，但他最后还是被帕拉蒂亚大队长嘴里的数字打昏了头。
三亿马克。
三亿！
我超。
楚楠先生原先的人生理想，先简简单单赚他妈个一个亿——嗯，自然是也远远没有这样远大的，他想的是，做冒险者，一点点变强，先组个小队，赚点钱舒舒服服地越过这个冬天，之后的事情就等到之后再去思考。
但是……
他抬起头，看着塞莉希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离开，脸上带着与他相似的，隐秘的震惊。
女神官显然是注意到他一点不带隐藏的视线了罢，那双翡翠色的绿眼睛对楚楠瞪了瞪，趁着清水般洁净的铂金色发梢垂落的瞬间，她撇撇嘴角，做了‘震惊！’的鬼脸，摇摇脑袋，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成了原先的扑克脸。
这家伙……
楚楠无声地笑了笑。
他的眼前闪过那张虚弱、纤细的白皙笑容。
咬咬嘴唇，心中刚刚生出的一点点轻松也被屋外的雨声熄灭。
“楚楠。”帕拉蒂亚大队长突然出声叫住了他，菜鸟冒险者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那张平静严肃的脸庞，城卫队长看了看克罗格和塞莉希，又看看楚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强调是的指指他：“你留下，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
这个气氛已经很明显了，塞莉希看了看楚楠，眨眨眼。
楚楠点点头，塞莉希也点点头，扭头率先走出了这封闭的房间。
克罗格留在屋里的时间最长，他合上了那些离席后尚未收回的椅子，特意绕过一圈走到楚楠背后，抬手拍拍他的双肩，压低声音：“我们在外面等你。”
楚楠点头。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静静的呼吸声落在空旷的气氛里。
——这种犯了错被老师放学后留校谈话的感觉是什么啊……楚楠先生好紧张啊。
好在帕拉蒂亚大队长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她只是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这简单的谈话也更不可能像那样居高临下地审问似的还要率先印造惩罚气氛似的压抑，她刷刷刷写下一长串纪录——是什么？
隔着桌子楚楠不能看清她写了什么。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帕拉蒂亚大队长先客套了一下，她解开手袋的内扣，拆下铠甲的手套，唰啦一声，包裹五指的锁甲从她磨出茧子的腕上滑落，露出那双被汗水与红印包裹的双手。
这是战士的手，指关节、虎口、指腹都带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强壮到让人看不出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和楚楠熟悉的，塞莉希软绵绵的手比起来，这双疲劳的手掌简直像是铁锤和铁砧那样遒劲。
她究竟是多久没有解下手套了呢，这双手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楚楠居然看到了一丝细细的蒸汽从她指尖升起，他出神地看着那缕劳碌与责任的证明消散在空气中。
帕拉蒂亚队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眨眨眼，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稍微藏了藏手指，将手指收紧，以坚固的拳头遮盖住自己的疲倦与破绽。
她抬起手，故作镇定地捋捋发梢，刻意地呼了口气，做出放松的姿态。
“抱歉。”楚楠率先出口。
一个小小的道歉就已经足够了，啰里吧嗦地讲那一大堆反而让人感觉拘束与不快——既然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那种软绵绵的无敌后宫流异世界了，那楚楠先生也没必要像galgame男主角一样处心积虑地考虑对话选项对于剧情角色的好感度推进了……
他妈的！我怎么就不是无敌流的爽文男主角呢！
楚楠有点懊恼。
“……你真是一次一次带给我惊讶，又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惊喜啊。”帕拉蒂亚大队长沉默了一下，兴许是对要如何展开这对话做了一个小小地思考？她轻松地笑了笑，但紧握的五指还是彰显了她的严肃：
“半精灵那次也是，这次也是，真是多亏了你啊，楚楠，谢谢你。”
“不用。”楚楠简单地回答。
“不，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帕拉蒂亚大队长摆手，她看着楚楠的眼睛：“你不会想到你刚刚说出的这番话为这次的事情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天，你刚刚做出的结论，至少让我们省去了三天的时间。”
“神疫中的三天，这能够拯救多少人啊。”她的眼中露出些许宽慰。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居然能够提供这样有价值的情报，简直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她平静地放下双手，伸直五指，轻轻贴在桌面上，琥珀色的眼中明净地倒映着楚楠的面容：“简直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其实也是那些黑巫师中的一员，只是愿意改邪归正了……”
“或是出于什么更黑暗的目的，背刺了他们，想要靠刚刚脱口而出的这番话，在神疫结束后获得数百万马克的奖金，以及之后接踵而来的各种名望与后续奖励。”
“欸，没错，你刚刚说出的那段话，就已经价值数百万、乃至于数千万马克了。”
她平静地审视着楚楠：“你真的很可疑，楚楠，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灰城，好像是个凭空出现一样，说什么没有以前的记忆，又像是个婴儿一样没有一点除了礼仪之外的常识，还有你那奇怪的魔力——我还以为联统帝国又要多一个寂静骑士了。”
“……”楚楠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能做出平静的表情，等待着这场……
该如何形容呢？
审问？
——居然真的变成一场审问了啊。
他居然有点感慨。
但是楚楠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帕拉蒂亚大队长这番严厉的问询最后一定会迎来温和的话锋一转……他知道如此，不然她根本没有必要让自己参加这场会谈，更不会等到现在，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专门把他留下谈论这些。
如果真的有敌意的话，直接在刚刚的会谈中直接把矛盾和疑惑敞开了不就好了么？
那样的话，就算因为这里是冒险者公会，就算那两位大团长、旁边的克罗格先生……还有塞莉希，嗯嗯，还有塞莉希，虽然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嗯嗯，还有塞莉希。
门外传来一声清脆得喷嚏响。
哇！这么灵？
咳咳。
嗯……就算因为场地展开的劣势他可能会被这边在场的大佬们护短，但怀疑的种子肯定也会被顺理成章地埋下，万一以后再发生些什么奇怪的事情，楚楠先生多多少少也会被他们列入嫌疑对象吧？
所以说帕拉蒂亚大队长根本没有专门和他一对一审讯的理由。
万一自己真的是坏家伙，在这谈判中崩溃和她发生冲突，最后被一下捏死，这到头来真的难以解释清楚的还是帕拉蒂亚大队长这一方，所以楚楠他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理由。
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虽然还是有点紧张，但是，嗯。
勇敢勇敢我的楚楠！
“……你一副已经看穿了我要说什么的表情呢。”等了一阵，也没有等来接下来的夸夸攻势的楚楠先生有些毛躁地扭了扭，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在另一边做着巨石强森经典挑眉表情的帕拉蒂亚大队长。
他愣了一下，却看到城卫队长摇摇头，放松似的笑了笑。
“神皇在上……灰城有你真是太好了，楚楠，我由衷地感谢你现在能够出现在这。”她起身，绕过桌子，对楚楠伸出手。
“——”楚楠愣了几秒，这才急忙伸手握住了帕拉蒂亚大队长的手。
如他所想，这是双战士的手，上面的茧子、疤痕都是过往风霜战斗留下的痕迹，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女性会有着这样一双手……哎呀，这话说得倒是有点歧视意味了呢，不应该。
“谢谢你，楚楠。”帕拉蒂亚大队长郑重地点了点头。
楚楠点头回应，他有些感激地笑了笑。
“最后一句。”城卫队长松开了手：“我想你大约也应该知道了，你刚刚在这说过的，关于那个治愈这疾病的可能——绝对不要外传，不管你日常所见的人们是多么的平和善良，永远不要高估一个人在恐惧面前展现出来的低劣。
即便是最高尚的人，也有可能在死亡的阴影，或是家人、朋友死亡的恐惧中堕落成一个毫无底线的混账，所以绝对不要和别人说。
那两个冒险团团长……虽然在各种方面都很奇奇怪怪的，但他们唯独在这种关键的地方不会掉链子，他们也是经历过残酷战斗的人……”
帕拉蒂亚大队长顿了顿，有点懊恼地苦笑一下：“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的性格吧。”
……坏了，好奇起来了，那两个家伙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啊？
好好奇！
“记住了，这件事绝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大队长按住楚楠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还有就是，最后一句了。”
“记住我的话，记住我之前告诉你的。”她笑了笑，点点头：“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