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再见到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少爷。
——并且还是作为对方的贴身小厮。
“婆婆可知道这是为什么？”阿七有些好奇地询问带话来的周婆子。
后者微微一笑，有些高深莫测道：“主人家的心意，我们这些做佣人哪里摸得透。兴许就是小伙子你的运气到了也说不定。”
见阿七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周婆子又好心补充道。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在府里这么些年，也算是看着大少爷一点点长到这么大。虽然那孩子有时候言行举止稍许异于常人，但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反倒是……”
说到这里，周婆子的话语忽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变淡了些，隐约透出一丝唏嘘的神色。
阿七并没有开口打断对方，而是静静等着对方从情绪中出来。
周婆子终是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总之，既然跟了大少爷，以后就好好干。府里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周婆子的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既像是在鼓励，也像是在奉劝着对方好好接受这一安排，不要起了别的心思。
大概也是想到了这几日发生在大少爷身上的离奇事件，包括那一日，在大少爷的房门口，他们也是一起见到了少年发疯时的模样。
——而寻常人总是会对一个疯子敬而远之的。
想到这里，周婆子有打量似的看了这个叫做阿七的年轻人一眼，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多长，她对于这个小伙子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
饶是如此，听到老爷此次的吩咐，她多少还是有些不解。
身为府里的老人，也是林家老爷的远亲，她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当得知是大少爷主动提出要将阿七放在自己的身边时，更是惊讶到了极点。
在她的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大少爷主动向老爷要些什么，索要的对象还是一个刚进府里不久，恐怕也就见过一面的大活人。
放在从前那个成天疯言疯语，动不动就偷偷从府里跑出去，在田间野地和跟猫狗老鼠爬虫厮混在一起的少年身上，实在是难以想象。
“莫非真的是因祸得福了？”周婆子禁不住叨咕，“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少爷这一病，搞不好就是上天有眼，看在老爷这么些年辛辛苦苦操持林府的份上，让大慈大悲的菩萨赐下了福报呢。”
婆子说着，合掌在胸前拜了拜，一副虔诚的感恩模样。
“但愿如此吧。”林家老爷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转而询问起那个叫做阿七下人。似乎也有些好奇对方是否有特别之处，能让疯疯癫癫这么些年，连他这个亲爹都认不明白的大儿子一眼看中。
周婆子着实将阿七好好地夸了一通。
林家老爷听完，却有些怀疑：“就这样？”
周婆子一愣，她向来对自己夸人的功夫很有自信，在她的描述中，阿七这孩子除了年纪小点，在一些见识和经验方面可能不足，办起事来实在是无可挑剔。
——尤其是那副平常心。
面对突然发病的少年，阿七虽然在一开始表现出了稍许惊慌，但实事求是来说，哪个寻常人第一次见到那副阵仗，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呢。
而当婆子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回现场时，看见的就是已经基本恢复冷静的大少爷，和陪伴在身旁神情镇定从容的青年。
整个过程中，阿七都没有离开。
直到周婆子忙得差不多了，出门一看，却见青年竟然还守在房门外，等候差遣。
那时，她便觉得这是个有心的孩子。
最终，林家老爷没有从周婆子口中得出最最想要的答案，也就挥挥手，将交接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周婆子去办。
来之前，周婆子多少还是有些顾虑，阿七作为府里的帮佣，并没有签过死契，若是对方态度强硬的拒绝，倒是也不好勉强。
走了一个佣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爷也不会因此对她这个老人儿过分苛责。
但若是这件事情办不成，大少爷那边恐怕要大失所望了，毕竟这是对方这些年来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请求过什么。
没想到的是，阿七答应地十分爽快，非但看不出丝毫的勉强，甚至还像是有些高兴。
周婆子有些狐疑。
阿七只是微笑：“小的一个不起眼的下人，能被府里的大少爷记住已经实属不易，承蒙大少爷看中，特意向老爷提了请，让小的能有机会近身伺候着，更是三生有幸。有这样的运气，阿七自然是欢喜的。”
周婆子听着阿七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个理。瞧着青年那不似作伪的和煦笑容。
周婆子忽然觉得，关于大少爷会先选中这青年的理由，自己在老爷面前或许还是少说了一条。
——那就是阿七的相貌。
说来也奇怪，周婆子从前就记得这小伙子长得不错，但看过了就忘了，也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并不深刻。
如今仔细端详着，突然惊觉对方生得是着实好看，还是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的那种。
“婆婆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阿七突然问道。
周婆子摆了摆手，让对方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点灯之前记得去大少爷的院子报到。
“谢谢婆婆提醒。”阿七点头一笑。
就在周婆子准备离开时，阿七忽然出声叫住对方。
“还有什么事情吗？”周婆子问。
“那个……”阿七忽然露出有些腼腆的模样，不好意思道，“我来这里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少爷叫什么名字呢。”
“大少爷的名字啊。”周婆子顿了一下。
阿七看出了周婆子的迟疑，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周婆子瞧着青年真诚的目光，又轻轻叹了口气：“大少爷随先夫人姓，单名一个缥缈的缈字，还是先夫人亲自给起的名儿呢。”
周婆子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愉悦的往事一般露出怀念的神色。
“只不过，那位夫人走得早，底下人怕触到老爷的伤心之处，便统一唤大少爷为少爷。等到府里来了如今的这位夫人，府中的少爷有一位变成了两位，少爷也就变成了大少爷。”
这不是阿七第一次在周婆子的神色间读出类似的感伤。
每一次却都与大少爷和已经故去的那位先夫人有关，想来应该是有过很深的渊源。
不过，这都不是他一个初来乍到不久的外人能够贸然窥探的，当下也只是再次笑着谢过了周婆子。
又把人一路说笑着送到了住的院子门外头。
阿七一直看着婆子的身影远去。待到转过身，独自面对空空的院子时，脸上的笑容才有所收敛，接着微微抿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缈……缈缈。”
青年在口中轻轻念着刚刚听来的这个名字，就像是嗜甜的孩童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心心念念的糖果，舍不得不吃，更舍不得一下子吞进肚子，唯有含在唇齿间细细的研磨。
那头刚轮过值回来院子休息的陈桂，一踏进屋子便看见正在背着身子在床边收拾东西的阿七，不由地有些好奇。
陈桂先是一屁股倒在了自己的床上，然后垫着枕头歪过半边身子有些好奇地喊了阿七一声，用打着呵气的困倦声音半开玩笑地问道：“兄弟，你这弄什么呢，总不会是犯了什么哥们儿不知道的事儿，准备连夜卷铺盖逃跑吧。”
阿七手里的动作不停，同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婆婆来过，说是老爷的吩咐，让我收拾收拾去大少爷的院子。”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将陈桂的睡意一扫而空，后者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就跟火烧屁股似的，一不小心还撞到了脚，饶是疼得龇牙咧嘴也不忘问上一句：“真的假的？！”
“真的。”阿七说着，默默将最后一样东西塞进了包裹之中，背起包裹转身面向一脸惊恐的陈桂，友好地笑了笑。
阿七的东西很少，陈桂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背着轻盈包裹的青年站在那张空了很久的铺位前，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做阿七，以后就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朋友了。
当时陈桂还有些瞧不上这个白净单薄的青年，觉得对方一看就很不中用的样子，闹不明白管事的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小白脸招进府里，还安排到了条件相对宽松的双人间。
当然，最不爽的还是要分出一半的生活空间给对方。
以后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东西堆在对面的床铺了，这让陈桂有些不爽。
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这小子人还不错。傻乎乎的，说什么难听的话都听不出来。最主要是脾气好，分外的事情随口拜托一下半句怨言没有就接下来，做得还挺不错。
陈桂也不是什么生性刻薄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就抛开先前的偏见跟对方称兄道弟起来。
没想到，才过熟络这么不多久，就要分开了。
他自然是有些不舍的。
“我只是去了大少爷的院子里，又不是离开林府不再回来了，以后总还是有机会一起喝酒的。”阿七笑笑，以示安慰。
他不说还好，一听见青年提起大少爷三个字。
陈桂的脑海蓦地浮现那一日在棺材旁看见的可怕景象，禁不住抱住自己抖了抖。
“唉，你怎么这么心大，那可是大少爷。”说到这里，陈桂像是有所顾忌似的左右看看，然后压低了一些声音。
“你才进来，可能没听说过，当年的林老太爷和先夫人，都是被大少爷给克死的。大少爷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有游方的和尚给批了八字，说是命里带煞，生来就是妨害六亲的命数。”
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只是把这扫兴的和尚轰出去了事。
谁知转头到了十月，先夫人临盆当夜就难产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嚎了整整一夜。
这先夫人在产房中哭喊一夜，守在外头的林老太爷就跟着踱了一夜的步，一下子头发都白了。
也是不巧，刚好那天，现在的林老爷外出办事去了。
事出突然，等到他接到消息紧赶慢赶回到家中的时候，先夫人的尸身都已经凉了。
先夫人是在产下大少爷之后不久，才力竭而亡的。先夫人死后，疼爱女儿的老太爷伤心欲绝，勉强支撑着办完了女儿的后事，不久也就跟着去了。
“所以这大少爷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家里就连着办了两场白事。大家都说，这是老太爷生前太过固执，若是能够早听了大师的建议，也就不会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更不会连带着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陈桂摇头晃脑地说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转头看见对面的阿七依旧是一脸的平静，不由地瞪大了眸子，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一点害怕的样子？你不信？”
阿七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是说，先夫人和林老太爷在大少爷出生后相继过世，这件事我相信。但如果你是说这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恕我难以认同。”
“可是……”陈桂张口想要反驳。
青年却难得打断了他的话，并且露出了鲜少的认真表情。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来回的危险之事，因此失去性命者不在少数。至于林老太爷，本就上了岁数，碰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对方又是最为疼爱的独女，当真哀痛至死，虽然可悲可叹，但并不是绝无可能。何必将罪过全都推到无辜稚子的头上。”
陈桂的嘴巴张了又张，神情茫然地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半晌才憋出一句：“可是那和尚……”
“也许不过是个巧合。”
“巧合？”
“对啊，巧合。”阿七点头道，接着忽然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温和的微笑，“不然，按照时间来算，咱们现在的老爷岂不是早该是个死人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听得陈桂再次抱着胳膊搓起了鸡皮疙瘩。
“诶，算了算了，有道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你去吧。到时候可别怪我这做兄弟的没有提前提醒你。”
陈桂说罢，再次躺回到床上，像是懒得再跟蠢人计较。
阿七还是微笑，留下一句：“如此，谢过了，改日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踏着暮色推门而出，走前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陈桂看人真走了，还走得这样痛快，原本重新独占双人间的喜悦之情不由地打了个对折。
他实在是搞不懂，去那个古里古怪的大少爷院子里当差有什么好的，就算死而复生，命中带克是假的，也架不住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就是不知道，那个疯癫的大少爷是给阿七灌了什么迷魂汤。
向来好脾气的小子居然为了才见过一面的大少爷，和自己这个朝夕相处许久的兄弟争辩起来。
难不成……
陈桂的脑海中蓦地划过少年人血迹斑斑的苍白面孔，想起那双黑漆漆的，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瞳孔，某种不祥的预感就如同电流般地从他的背脊处倏地蹿了上去。
一瞬间，毛骨悚然。
——莫非，这这个死而复生的大少爷真的会什么妖法，而他的这个兄弟其实是受到了对方的蛊惑，才会有如此异常的举动。
陈桂是越想越有道理，否则偌大的一个林府，大少爷选谁不好，偏偏要选阿七这么一个刚进来没多久的新人，本来怎么想怎么可疑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陈桂当即一拍大腿，心道，这不就对上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