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应该是……
作为林安的他，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几乎是忘乎所以地，他全情投入到了这个无忧无虑的角色当中。
可是，天空不可能总是阳光灿烂。
——他最讨厌的雨季还是来了。
林安第一次去孙渺住的公寓，也是因为突然而至的大雨。
两个人慌慌忙忙沿街的店铺门廊下躲雨，大雨来得快去的去得也快。
大概也就是五分钟的功夫，雨已经停了，一串串透明的水珠挂在斜斜拉过头顶的电线上，像是晶莹剔透的珠串。
林安嗅着雨后潮湿的空气，然后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接着就像是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阀门，他又连着不停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到看看停下的时候，整个人脑子嗡嗡的，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你这样可不行。】孙渺颇为担忧地看着好友，【会生病的。】
林安迷迷瞪瞪地揉了揉鼻子，歉意地一笑：【嘿嘿，让你看笑话了。】
孙渺倒是没有什么开玩笑的闲情逸致，他打量了一下林安湿掉的上衣和裤脚，肩膀和后背那块儿的布料都紧贴着皮肤，他自己也差不多，所以知道一定很难受。
而且……考虑到林安的体质。
孙渺像是做了片刻的心理斗争，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林安：【你……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换一身干的衣服？】
彼时的林安觉得换不换衣服倒是无所谓，但是他还没有去过孙渺现在的家里，实在是有些好奇。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两个人拐到酒吧街口的时候，孙渺忽然脚步一顿：【那个……】
【什么？】林安正在新奇地四下张望，他还没有来到过这一片，看什么都觉得挺新奇，忽而对上男孩儿有些严峻的表情，也不由得站直了身子，认真听对方把话说下去。
【也没什么，就是……这里可能会有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人，你就当没有看见，无论有人跟你说什么都不要答应。】孙渺谆谆叮嘱。
【嗯，我知道了。】林安闻言点点头，看着孙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会一直乖乖跟着渺渺你的。】
听到对方这样说，孙渺眸光微动，似乎放下心来。
两人并肩走过酒吧街不算宽敞的街道，嗅到空气中的掺杂着水汽的腐败味道，林安不由地稍稍屏住呼吸，还不到夜晚的营业时间，街边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两个人。
好像都是一副刚睡醒的萎靡样子，身上的穿着打扮多少显得有些稀奇古怪。
那些人或蹲在路边，或倚靠在店家旁的招牌上，和周围杂乱逼仄的建筑仿佛已经融为了一体。
就好像，他们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来到了这条街，而是这条街从身体的内部长出了这些人。
正如同雨后从肥沃的土地上倏忽冒出来的蘑菇。而且还是那种奇形怪状、五彩斑斓的毒蘑菇。
林安记得孙渺说过的话，轻轻瞥过一眼，只当做没看见的样子。
……可是心里莫名发虚。
可能是到了陌生地方的本能反应，他下意识地看向在身前几步领路的孙渺，后者似有所觉得地转过脸，目光对上的时候，他听到孙渺问：【你还好吗？】
没等他回答，突然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了起来：【那个什么……】
林安的心里咯噔一下，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他立刻后撤着转身，兔子般一下子窜到孙渺身旁，满脸警惕地看向那个腆着笑脸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装扮倒是十分普通，至少没有染五颜六色的头发，也没有穿两片闪闪的外套。
其貌不扬的一张脸，灰扑扑的，脸上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憨厚。
林安迷惑了，要是在其他地方看到这么一个人，他绝对不会在意，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难道是走错了？
下一秒，像是要回应林安心中的猜测一般，男人搓着手开口了：【小盆友，喃想跟你打听个地方可以吗？】
男人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乡音，林安听不出具体是哪里，但应该不是本地人。
看对方的样子，确实像是流动务工人员，也许是初来乍到走错了地方，那样的话倒也可以理解。这么想着，林安紧绷的神经稍许放松下来。
并且开始多少为自己之前的过度反应感到有些羞愧……虽然，他是真的很讨厌被不熟的人触碰到身体。
林安定了定神，刚想问男人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时，却感到胳膊被拉了一下——是孙渺。
孙渺上前一步挡在林安面前，对那人道：【我们有急事，你还是问别人吧。】他的声音异常冷淡，一双眼睛盯着男人憨笑的脸，上挑的眼尾透出一丝凉薄的凶狠。
男人闻言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时间有些退却，可又不是很甘心的样子，翕动着嘴唇道：【喃就问个路，也用不着多少时间……】
说着，竟是又朝着两个人所在的位置伸出手来，似乎想要阻拦两人。
林安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看着那个男人的举动，浑身的汗毛都快在一瞬间炸开了。
但凡对面站着的是个模样凶狠的光头佬或者痞里痞气的混混，他都不至于这么手足无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女声忽然响了起来，脆生生，懒洋洋的。
【喂，我说这位大叔，你究竟是要问路还是找麻烦啊？】
三人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是个高中生年纪的少女，身上也确实穿着类似学校制服的短袖上衣和百褶短裙。
少女乍一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实在是与这条酒吧街格格不入。
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张脸其实是化了挺明显的妆的，只是粉底太白，口红的颜色又太红，连带着那两弯暗青色的眉毛，和指尖殷红的丹寇。
林安很难想象，有哪所学校会允许学生带着这样的妆扮进校门。
不过，那个问路的男人却盯着那边的少女看直了眼，嘴巴半张不张，像是有涎水要从里头流出来。
【喂，大叔，人家问你话，你怎么都不回答，这样很没礼貌诶。】
少女又道，涂得嫣红的嘴唇扬了扬，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男人见状立刻喜上眉梢，咧着烟熏呵呵笑道：【喃……喃就是想着……寻个你这样的噢。】
而另一边的林安则是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很不舒服。
无论是看似老实实则猥琐的男人，还是画着浓妆娇笑的少女，又或者是他们身后的晦暗街道，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荒唐和匪夷所思。
脸上蓦地烧得厉害，好像生生挨了两巴掌。
也就在这个时候，林安忽然感到先前僵住的四肢能动了——对了！他要过去，让他们停下来，让本不该发生的一切停下来。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女忽地朝他们站着的地方看过来，脸上的笑容微敛，蹙着黛眉，转而换上一副成年人看待不懂事的小孩子时才会用上的表情：【你们两个是没有耳朵吗？这个大叔都已经找到要找的地方了，还傻愣在这里干嘛？还是说……】
少女说着，忽然促狭地眯了眯眼，勾唇笑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竟也想着要来照顾姐姐的生意不成？】
此言一出，林安整个人都怔住了，一旁的孙渺则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了，走吧。】孙渺在林安耳边小声催促着。他向制服少女点了点头，然后拉起林安就走。
少女在门廊的阴影下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林安茫然的面孔时，仿佛刻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而林安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面带猥琐笑容的男人尾随在制服少女的身后踏进了半开的店门内，两个人随即一同失去了踪影。
林安浑浑噩噩地任由孙渺牵着手走进街后的小巷子。
平日里，巷子中难闻的味道一定会让他望而却步，此刻，他却像是一个鼻炎患者那样毫无知觉地穿行而过，结果连着好几次不小心踩进水坑，脏污的泥水飞溅起来。
林安对此，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似乎感到了一种更加粘稠黑暗的东西，此刻正在他的肚腹中更加剧烈地翻滚搅动，不断向上翻涌着，直抵柔软的咽喉。
阻塞的感觉，令人想要呕吐……
林安想要把这种晦涩难言的讨厌感觉连根拔起，用手掌，用刀子，用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可以——
【放心吧，没问题的。】
孙渺的声音打断了林安混乱的思绪。
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经站在了老旧的栅栏门前，嘎吱一声响，蒙着铁锈与尘埃的铁门被拉开，露出一扇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漆木门，孙渺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门锁。
房门无声地向内侧打开，露出与走廊无异的昏沉内里。
——这就是孙渺如今的家。
孙渺先一步走了进去：【可能有点暗，你等我开一下灯。】
话音刚落，伴随着轻微的按动面板的声音，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不过不是一下子亮的，而是连着跳动了好几下，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那样，最后渐渐稳定下来。
【好了，进来吧。】
孙渺在门里看着门外的他。
林安顿了一下，还是迈开一步踏进了孙渺所在的那片光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