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檀翠琴也辗转难眠。她曾经有过心爱的少年猎鹿人，只因入山秋猎，未能走出豺狼森林。两年后，迫于生计，参加选秀，凭藉姿色不俗得以入宫。如今最难忘的是，曾经有一个背负弓箭的猎鹿少年，送给她一串星月菩提。当日，云梦泽初识，水雾连天，如醉如幻，蓦然回首，古仙桥一别竟是永诀。
院中囚龙枯井，颇有些年纪，也曾溢满龙王传说。她便时常闲坐麻石井沿，捏着星月菩提，追忆如烟往事，又或向着墙角白梅，自弹自乐。还曾在落花时节，模仿古人作过一篇《枯井赋》，纪念不知名姓的猎鹿少年，聊慰星海无垠的寂寞。形影相吊的日子，在吁叹中飞逝，老树根的年轮，在黑暗里渐增，习惯了经书为伴，淡然于古井无波。
檀翠琴平素不施粉黛，临水照花，瘦腰娉婷，颜姿可比西施，魅影不逊貂婵。然以少女身，抛泪入宫，漫漫八度春秋，燕子来而复去，柳絮开了又败，竟迟迟未获召幸。她的性子宽慈悯柔，灵慧达观，每常看些菩提经卷，不屑与诸妃争宠，早已灰灭侍奉帝君之念。
武宗忙于朝政，暂且将檀翠琴放下。闲来无事，总是望着画轴上的檀美人发呆，几乎成痴。
檀翠琴不爱打扮，有时还穿着旧衣。她也不买很多五颜六色的衣裙。每日重复往返，看守洛阳紫薇宫浮屠殿。浮屠佛殿矗于紫薇宫核心宝位，当然没有窃贼，也无需看守。檀美人的实际职责，是每日给佛像贡献鲜花。
檀翠琴没事儿，就在窗下亭前，抚凤尾琴。有时也在大殿佛像身前枯坐，敲击“寒山造”空心木鱼。相对于帝王宠爱之虚幻，修练长生，摆脱轮回之苦，更有妙引。
武宗来浮屠宝殿进香，巧不巧再遇檀翠琴，心泛涟漪，故意咳嗽两声。檀翠琴睁开眼，并没有恐惧不安，微微欠身，淡然道：“檀香斋居士，见过吾皇陛下。”
轩辕勃贴近，细细端视，怒气全消，柔声道：“夫人多年来，独处宝殿，与经书为伴，定然遭受不少委屈。”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理应体谅万民之苦，何必在乎一个不识抬举的弱女子？”
轩辕勃呵呵傻笑：“子民在朕的心中，美人也在朕的心中。”
两人谈了一会佛经。檀翠琴妙语连珠，当真身似菩提，心若琉璃。武宗越发喜欢难耐，拉着她手，道：“夫人，佛经虽博大精深，修的只是来世。吾等俗人，何不趁着老躯未朽，享受现成的快活？这就随朕歇息去罢。”
檀翠琴挣脱皇帝抓握，冷然道：“吾心已不在红尘。陛下一代圣主，何必在素琴身上，徒耗时光？”
轩辕勃以为她负气，陪笑脸道：“误会已经过去，朕以后会好好待你。”
檀翠琴没有流露欢喜，反倒叹息：“陛下身为国君，不去上朝，却留恋后宫，搜寻美女，就不怕大臣们议论麽？”
“朕是怕檀美人独处深宫寂寞，总想着弥补过错。可惜，檀美人冷冷淡淡，连个笑脸也没有，当真枉费寡人一番苦心。”
檀翠琴睁开眼皮，望着轩辕皇帝，“这话要是在两年前，对翠琴说起，没准儿会动心，为君一片痴诚，许或放弃修行佛法。如今，只盼望陛下给小女子半世清静。”
轩辕勃伸出魔爪，轻握白嫩檀手，涎脸调笑：“朕要是不答应呢？佛祖敢跟朕争抢美人？”
檀翠琴眼睛里流露不安，颤声道：“陛下是要违反天道麽？”
“寡人朝夕看着檀美人画像，才能入睡。连日来，废寝忘食，几乎要走火入魔！你可知道，朕的心里多苦！”
一道霹雳，落在身边，震耳欲聋。电光闪烁数次，方才消失。
武宗骇然后退，再不敢触碰檀翠琴。“九天之上，存乎众神。俯察尘世，监护天道！”
轩辕勃坚持三个月，也没有得到檀翠琴垂青。
檀翠琴从皇帝掌中挣脱，正色道：“小女子已在三界之外，还请陛下持身自重。”
武宗有些气沮，牢骚道：“明明是朕的夫人，却碰也碰不得。” 恹恹离去。连续几日喝闷酒，任凭想尽法子，檀翠琴就是不开窍。皇帝赏赐的礼物，美人一件没有动用。
“檀翠琴这丫头，想长生不老，想疯魔勒。修行佛法，又有几个能修成正果？做梦！”
武宗对檀美人也颇失望。身为皇帝，却被后宫妃嫔冷落，三番奚落。便命丁太监设宴，让虞美人过来侍驾。须臾，环佩声响，虞美人袅袅婷婷赶到。
轩辕勃抱着虞美人，放在腿上，享受她脖颈传来的阵阵体香，心道：“都是美人，又有甚麽分别？不过是自嘎执着罢勒。”
虞美人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又在檀翠琴那里吃过闭门羹，遂打趣道：“陛下莫不是，又被檀翠琴奚落？”
轩辕勃怕被瞧不起，抵赖说：“哪有？区区檀翠琴，原不值得寡人牵肠挂肚。”
虞美人勾缠皇帝脖子，谗言道：“像檀翠琴这种女人，自命清高，陛下越是给足面子，蹄子越是傲慢无礼。”
“朕事务甚多，哪会在她身上多耗费气力，就当作没有檀翠琴这个人。”
武宗内心放不下檀美人，积郁成疾，竟然一病不起。
琴魔来到洛阳，逗留佛殿屋顶，无法赶走，也不能杀死。每到黄昏，便是一曲让人发疯的断肠曲。有哼哈二将保护，独孤黄昏暂时也杀不死皇帝。
为了除魔，武宗下旨将通天浮屠烧毁，连着明堂也跟着遭殃。火光熊熊，烧了整夜。巍峨的浮屠，烧成灰烬。琴魔也葬身火海！
李隆基拿着匕首，准备行刺，却看到冲天火焰，由衷大笑：“疯子！逆贼是个疯子！”
“篡逆之君，违反天道！必然短寿！”
檀翠琴内心也颇挣扎，到底是修佛法，还是修俗缘，坚守戒律，还是接纳皇帝？曾经朝夕期盼的，如今却要再三拒绝。当真要青灯古卷，陪伴一辈子麽？未来能修成长生果位麽？人世虚幻，眨眼灰烬，值得留恋欢场麽？自古帝王情薄寡恩，变来变去，多个少女争抢一个老男人，小心伺候，也未必能善终，往往还未色衰，便被丢弃。
唐墨请张嘉贞入宫，施法驱魔。张术士把脉后，问明发病缘由，知道他鬼迷心窍，让杨贵妃穿上檀翠琴衣裙，并照顾武宗。
张嘉贞让檀翠琴扯数根秀发，绞断，放入符箓灰烬水，给杨玉环吞下。张术士念念有辞，施展障眼法。果然，在武宗眼里，杨玉环变成檀翠琴。
武宗面色蜡黄，流泪道：“你们不用枉费心机，朕的病是心病，太医看不好。准备后事罢！”
李隆基听说病危，过来探望父皇。他跪在龙榻前，嘴角流露不易察觉的微笑。
“陛下！请看，是谁来探望？”
杨玉环袅袅婷婷走过来，娇呼道：“陛下！”抓住皇帝的手，竟然流下来眼泪。
武宗受障眼法迷惑，将杨玉环当作檀美人，不禁大喜，支撑坐起来。喝下汤药，睡足一觉，精神便好许多。在“檀翠琴”的照顾下，没过几日，有熊氏便摆脱魔障，可以下床走动。
李隆基担心轩辕勃恢复熊体，思谋着铤而走险。
张嘉贞要跟武宗道别。皇帝盛情相待，也不能挽留。
临别之前，张嘉贞问道：“陛下知道自嘎的弱点麽？”
“朕爱江山，更爱美人！”
“有时候，两者不可兼得，譬如江山与檀翠琴。法术与汤药，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灵魂之症，不可救药！”
武宗畏惧琴魔再现，不安道：“先生若不在，谁可救朕免于琴魔困杀？”
“檀翠琴！”
“檀美人与世无争，与世无求，她不肯舍身救朕！”
张嘉贞冷笑道：“老臣斗胆，恳请皇帝立即赐死檀翠琴！这样便可解除心病，永绝后患！”
轩辕勃闻言皱眉，不作一语。张嘉贞已经得道，成为半神，却说出这等残忍之话。默然片刻，才拒绝道：“檀翠琴慈悲为怀，连蚂蚁尚且不肯踩死。朕敬畏天道，不会杀她，也舍不得杀她，就算被琴魔困死在孤岛，也无怨无悔。”
“并非微臣残忍，天下需要龙腾虎跃的皇帝！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病怏怏的大唐天子。狼族八部，连年寇边，皇上应该逐鹿中原，扫平北漠，收复燕云六郡，实现龙族人崛起的梦想。牺牲一个檀翠琴，算得了甚麽？”
轩辕勃笑道：“先生所言，正合朕心。但朕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皇帝，不独好色，更且滥情。朕决不会杀檀翠琴，哪怕为她丧命，哪怕输了天下！”
张嘉贞长叹一声，告辞而去。
皇帝给公主轩辕萍过生日，李龟年等戏子来宫中献唱。轩辕勃让太监抬着轿子，去请檀美人一同看戏。檀翠琴梳洗好后，便乘坐小轿，来到月亮戏楼。
虞美人与宋美人，自以为得到宠幸，看到檀翠琴后，不放在眼里，冷言冷语讥讽。
“听说檀美人从来不伺候皇帝，也不许皇帝碰她的身子。”
“中看不中用，该不会是个石女罢！”
檀翠琴仰起头颅，望着往日情敌，以沉默应对。修练佛法，就应包容万物。
“檀翠琴，你到底摆甚麽臭架子！你的父母不过是下三滥匠户，我的出身比你高贵！”
“可你们两个只是婕妤和美人，而我是一品夫人。”
“真想不明白，咱们为甚麽不如这个贱人。”
看到檀翠琴平静无语，虞宋以为夫人怯懦。伊们走过去，投入武宗怀抱，故意做出种种亲蜜，刺激檀美人。
檀翠琴坐在后排角落，看戏时也看到前面，心底更哀凉一片。原本活动的情思，又潮退冷却。她对斗妍争宠，没有多大兴趣。李龟年唱得好，也觉索然，于是不告而退。
武宗听说檀美人方才来了，又不告而退，甚感失望。虞美人与宋美人添油加醋，诋毁檀素琴，说她不懂礼数，眼中没有皇帝。武宗不知檀美人身体不适，却骂道：“小蹄子，专会拿架子，仿佛朕离她不得。”又命太监，将果馔拣些好的，送至檀香斋。
此后，即便武宗相约看戏，檀美人也不大参加。
檀翠琴生日之时，武宗抽空为她庆祝。知道美人爱雅静，故没有在宫中设戏台，只想单独陪伴。
檀翠琴笑道：“难为皇帝还记得小女子的生日。”
“檀美人明明是朕的一品夫人，以后切莫自称小女子。”
“你我只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妻之实。陛下何不夺去夫人之名，让小女子做回一个宫女，专心看守佛堂。”
“放檀美人出宫，朕却不舍。你并无大错，倘若贬为宫女，断无此理。宫中险恶，朕有生之年，还是要保护檀美人。”
“陛下赠送的宝宅，原本用不上。何不收回金屋，转送别的美人。本居士已有檀香斋可住，满心知足，不想惹来嫉妒。”
“朕一言九鼎，送给檀居士的宅子，怎能收回呢？”
“臣妾未能生下皇嗣，并无功劳，却空占宝斋，白白浪费，让别的美人怎麽想？”
“浪费委实可惜，但朕也不能夺回夫人的宅子。他日居士若厌倦檀香斋，大可搬去住。”
武宗看到檀翠琴志坚如铁，由怜而敬，便遵守檀美人志愿，此生与翠琴只做红颜知己。
檀翠琴躬身告退，转过朱廊，消失在门洞。武宗呆呆望着檀翠琴，怅然若失，喃喃自语：“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皇帝命太监将书房佛经，抬两大筐，送至檀香斋。之前送给檀美人的礼物，她都没有接受，要么退回，要么转赠。这番，檀翠琴欢欢喜喜，收下大小乘经卷数百部。
“琴魔梦魇，该结束了！天下更需要你！”轩辕勃将檀翠琴画像丢弃火盆。“别了！檀翠琴！别了！朕的檀美人！”
太监看到皇帝的眼角，滚出一滴泪珠，折射火光，似乎映着檀美人的倩影，又似乎是六指琴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