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麟坐在台下,仔细观察着上面的辩难。
他渐渐发现,虽然台下士子上千,但真正有胆量、有底气上台较量的,其实并不多。
能站上去的,无一不是各州府公认的佼佼者,或是性格豪迈、不惧人言的爽直之辈。
当然,他们既然敢登台,肚子里也确实有真才实学。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观点阐发也颇有见地,绝非浪得虚名。
正如许公所言,中原之地文风底蕴深厚,人才济济。
赵麟静静听着,从中也汲取了不少养分,对一些经义的理解有了新的感悟,心中颇有所得。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热烈的的氛围中时,台上赢得对手的士子并未下场,而是目光一转,直接锁定了自己。
只听其拱手喊道,声音清晰传遍整个会文馆。
“久闻汴州赵麟赵兄,才冠中原,诗书双绝。在下归德府范霖,不才,游学江南数载,略通经义,今日冒昧,想向赵兄讨教一二,不知赵兄可愿赐教?”
归德府范霖?
这个名字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是他?那个号称‘归德第一才子’,曾游学江南多年的范霖?”
“他竟然也来了。而且一上来就直接挑战赵兄,当真是龙争虎斗啊。”
“这下有好戏看了。那范霖可不是易于之辈,听说在江南文坛都小有名气。”
其实,赵麟听到对方直接报名挑战自己。
先是一愣,他倒也曾听闻过此人的名头,知道他是归德府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才子,性情高傲,学识渊博,尤其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游学数年,眼界开阔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直接向自己发起挑战。
这倒挺有意思。
当然,意图也很明显。
在范霖这等心高气傲之人眼中,或许台下其他士子皆不足论,唯有击败他赵麟这个“中原第一才子”,才能一举奠定其新一辈的魁首地位,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
怎么说,赵麟的名声,现在也传到了京师,以及江南。
人人都知道,此人曾让享誉文坛数十年的江南四大才子的之一的许公认输。
不过,大家也只当是许公提携后进而已。
没谁会真认为,许公会输给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
当归德府范霖,喊出挑战对象时,刹那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赵麟。
台下更是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呼喊声。
他们有期待,有好奇,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怂恿者。
“赵案首,应战。”
“赵兄,让他见识见识咱们汴州才子的厉害。”
“范兄,加油,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中原第一才子。”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整个会文馆的气氛被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对面主位上,周廷玉和张潮等人也微微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玩味。
张潮低声对周廷玉道:“没想到,竟有人抢先了一步。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周廷玉嘴角流露出一丝冷哼:“先看看这赵麟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了得。若他连这一关都过不去,那所谓的‘第一才子’也不过是个笑话。”
他身旁的周文博则是眉头紧皱,心情复杂。
他既希望赵麟被那范霖挫了锐气,名声大跌。同时,又担心赵麟输得太快,让他失去了亲手碾压对方的机会,不由低声嘟囔道。
“希望他能够多撑一会儿,可别太快现了原形,那可无趣了。”
感受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召唤声,赵麟非但没有紧张,心中反而涌出一股豪情。
这才是文坛应有的气象。
争鸣、切磋、进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微微激荡的内心。
他缓缓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刹那,汤尹、许贞清、林世海、苏方正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没有担忧,只有含笑的鼓励和信任。
他们深知自己这弟子(女婿)的底蕴,一个范霖,还不足以让他阴沟里翻船。
赵麟对几位师长微微颔首,随即走向了台上。
他环顾四周,拱手致意后,朗声道:
“既然范兄有意切磋,赵某敢不从命?请范兄出题。”
随后,两人互相拱手见礼,气氛看似平和,实则是暗流涌动。
范霖眼中带着审视与傲气,率先开口:“赵兄,既为经策文会,便不以诗词小道论胜负。你我便以《春秋》为题,如何?《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最是考校功底。”
“范兄请。”赵麟神色平静,伸手示意。
范霖显然有备而来,立刻抛出一个刁钻问题。
“《春秋》载‘郑伯克段于鄢’,左氏、公羊、谷梁三传注解各异。敢问赵兄,若依‘一字褒贬’之微言,此‘克’字,除讥讽庄公失教之外,是否亦暗藏对共叔段‘不弟’之贬斥?其深层之理何在?”
此问不仅考察对史实的理解,更深入到了三传异同和《春秋》笔法的核心。
可谓是角度刁钻,台下才学深厚的学子,则是感叹这范霖果然名不虚传。
赵麟略一沉吟,从容答道。
“范兄此问甚妙。三传之中,《左传》详于事,谓‘如二君,故曰克’,重在揭示过程。”
“《公羊传》重在‘诛不得辟兄’,强调君臣大义。”
“《谷梁传》则言‘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直指本心。至于‘克’字,确含双向贬斥。既讥郑伯养恶而后诛,失兄友之道;亦贬共叔段恃宠骄纵,违弟恭之伦。”
“其深层之理在于:上位者教化不力,纵容亲昵,终致伦常崩坏,骨肉相残。此非独一家之祸,乃治国齐家之共鉴也。”
他不仅清晰辨析了三传差异,点明“克”字双向贬斥的深意,更将立意拔高到“治国齐家”的层面,回答得滴水不漏,格局高远。
范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不过却仍旧傲气十足。
他立刻追问,将问题引向更抽象的“华夷之辨”与“王道”理念,试图用更宏大的命题难住赵麟。
赵麟微微一笑,不慌不忙,他从《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谈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变通,再论及“王道”之本在于德政教化,而非单纯的血缘地域。
他言辞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不仅折服了台下士子,连许贞清都微微颔首。
范霖连出两招,皆被赵麟轻松化解,脸上终于挂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祭出“杀招”。
将问题引向一个极富争议性的历史案例——涉及前朝一位功高震主、最终被猜忌诛杀的功臣。
他尖锐地问道:“赵兄以为,此臣之死,是咎由自取,还是君上失德?若依《春秋》之法,当如何评判此人此事?”
此问极其敏感,暗藏陷阱,无论回答“咎由自取”还是“君上失德”,都可能被引申到对当今朝局或君臣关系的影射,极易授人以柄。
周廷玉眼中精光一闪,坐直了身体。
周文博更是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所有人都为赵麟捏了一把汗。
赵麟心知这是对方图穷匕见,他面色不变,沉吟片刻。
“范兄此问,涉及史鉴。学生以为,论史须置身其时其境,不可妄断。”
“《春秋》之法,责帅为先。为臣者,当明‘功高不赏’之理,谨守臣节,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方是保身之道。为君者,亦当有‘推诚待下’之量,赏罚分明,使功臣能全身而退,方显圣主胸怀。”
“至于具体个案,史料纷杂,内情难明,妄下断语,非但于史无补,亦非治学之道。我等学子,当以此鉴,思‘忠’、‘谦’、‘明’、‘诚’之义,方是正理。”
赵麟巧妙地将问题从具体史实,上升到君臣相处之道和为人臣子应具备的品格,引出了“忠、谦、明、诚”四个关键字。
既回避了敏感陷阱,又给出了充满智慧的正确答案,格局宏大,立意高远。
这一番回答,如同四两拨千斤,将范霖蓄力已久的致命一击化为无形。
全场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妙啊……避实就虚,直指根本。”
“忠、谦、明、诚。四字真言,受益匪浅。”
“中原第一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范霖僵立在台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感觉自己倾尽全力进攻,可在对方面前如同儿戏,不仅被轻易化解,对方反而借力打力,展现出了远超自己的才智。
两人之间的高下,已然判若云泥。
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和心中的那点傲气,再对比赵麟始终的从容的才学和睿智,让他是羞愧不已。
范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对方刚才那番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对着赵麟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红耳赤道:“赵兄学养深厚,思虑周全,范某……受教了。今日之败,心服口服。”
说完,不等赵麟回礼,他便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下了台,背影显得无比落寞和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