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坚硬。
狭窄。
令人窒息的黑暗。
叶彤的意识如同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每一次试图清醒,都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回去。
她在混沌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唯有头顶上方,一道比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里,渗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棺材内部的轮廓。
又是棺材。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入叶彤的脑海,让她瞬间彻底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
她不是已经……已经逃出去了吗?
和陈刚、徐楠他们一起,看着那地下血池和白骨祭坛在刺目的白光中崩塌,看着那“孽胎”在少爷残魂最后的反扑中消融……
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仿佛这具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这种无力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和彻底。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观察四周。
棺材内部似乎比记忆中的那口要稍微窄小一些,木质也更显粗糙,散发着陈年木材和泥土混合的腐朽气息。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自己的呼吸声,也不是想象中死寂——是另一种声音。
细微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在她身边响起。
叶彤的心猛地一跳,她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意志,才将脖颈扭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
在她身侧,紧紧挨着她躺着的,是另一个穿着暗红色嫁衣的身影。
是小翠!
她穿着和叶彤之前那身相似的、粗糙的丫鬟嫁衣,头发有些散乱,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未经任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她还活着。她在哭。
“小……翠……”叶彤试图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小翠毫无反应。
她的啜泣声没有片刻停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棺材板,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察觉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叶彤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她再次尝试,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尽管这让她喉咙一阵刺痛:“小翠!你能听到我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小翠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世界里,对近在咫尺的呼唤充耳不闻。
叶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她发现小翠的姿势有些别扭,似乎……她的身体并没有触碰到自己?
尽管两人并排躺着,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本该紧密相贴,但叶彤却感觉不到小翠身体的温度和触碰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一个大胆而惊悚的念头浮现出来。
叶彤用尽恢复的那一丝微弱的力气,尝试抬起自己的右手,朝着小翠的手臂缓缓伸去。
她的手,穿过去了。
如同穿过一道虚幻的影像,她的手指没有感受到任何实体触感,直接从小翠的手臂中“透”了过去!
小翠对此毫无察觉,依旧在低声啜泣。
叶彤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明白了。
小翠看不到她,也感觉不到她。
她们虽然同处一个棺材,却仿佛存在于两个不同的层面,或者……不同的时间片段。
她现在更像是一个无法干涉的、绝望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小翠的啜泣声渐渐停了。
她似乎终于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稍微找回了一丝神智。
求生的本能开始压倒绝望。
她开始用手拍打头顶的棺材板,起初是试探性的,带着哭腔呼喊:“有人吗?外面有人吗?放我出去!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棺材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我是小翠啊!夫人!老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帮小姐送信的,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她语无伦次地求饶,将这场无妄之灾归结于自己可能犯过的某些微不足道的小错。
没有任何回应。
棺材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将她们遗忘。
叶彤眼睛一动,心中猜测出几分真相来。
小翠的拍打变成了捶打,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开门!放我出去!你们不能这样!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
恐惧再次升级,变成了恐慌。
她开始用指甲抠挖棺材板的缝隙,希望能找到一丝松动的地方。
“吱嘎……吱嘎……”
指甲与粗糙木质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刺激着耳膜,也让叶彤的心紧紧揪起。
她知道这是徒劳的。
“救命……谁来救救我……”小翠的声音带上了哭嚎,指甲在疯狂的抠挖下开始劈裂,渗出细小的血珠,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执着地、一遍遍地尝试。
“噗嗤……”
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叶彤看到,小翠的指甲在剧烈的抓挠下,猛地翻翘了起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指尖和棺材的内壁。
十指连心,剧痛让小翠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或者说,绝望已经压倒了一切。她只是停顿了一瞬,然后用那已经血肉模糊、指甲外翻的手指,继续更加疯狂、更加绝望地抓挠着!
“啊啊啊——!!!”
她发出的不再是求救,而是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充满了对命运的不甘和对这黑暗囚笼的无尽恐惧。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漫长。
叶彤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小翠的求救声从高亢到嘶哑,从充满希望到充满绝望。
“爹……娘……女儿不孝……”她开始呼唤远方的亲人,声音哽咽,“小花……姐姐不能再给你买糖人了……”
她提到了小姐妹的名字,提到了对未来的憧憬,所有这些平常的话语,在此刻都变成了最残忍的告别。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棺材里蔓延。
小翠的力气似乎在一点点耗尽,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哭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但求生欲再次让她爆发出力量。
她开始用头去撞棺材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声嘶力竭的尖叫,如同濒死天鹅的最后哀鸣,耗尽了了她最后的气力。
撞击声停止了。
她瘫软下来,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如同离开水的鱼。
鲜血从她撞破的额头滑落,混合着眼泪和汗水,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音节,偶尔会突然提高音量,喊一声“救命”,随即又低落下去。
叶彤就躺在她“身边”,近得能“看”到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能“听”到她生命流逝的声音,却无法触碰,无法安慰,更无法施以援手。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直面妖魔邪祟都更加折磨人。
小翠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那已经破损流血的指尖微微弯曲,仿佛还想抓住什么。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
最终,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那具年轻的、不久前还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彻底僵硬、冰冷下去。
那双曾经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上方,仿佛在质问这无常的命运。
棺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逐渐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身边一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叶彤依旧动弹不得,甚至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她只能被迫“欣赏”着这绝望的最终幕,感受着小翠的死亡所带来的冰冷和死寂,一点点渗透自己的灵魂。
冥婚……这被红绸和白幡装饰的仪式,剥开那层虚伪的外衣,内里竟是如此赤裸裸的、对生命的践踏和吞噬。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暗和孤独中被活活困死、吓死。
叶彤依旧被困在这里。
而这一次,她似乎……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