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五月,暄气初收,槐柳成荫。未名湖波软,翻鸭头之淡绿。博雅塔影斜,蘸莺舌之轻簧。杨花扑帐,偶粘讲席之粉。藤蔓攀窗,时漏书声之隙。
社系小楼藏于蓊郁深处,推门但见:旧刊垒案危如累卵,残茶凝杯锈若古泉。
窗台积尘堪描八卦,墙角蛛网巧挂云图。真个是,蓬蒿居颜回,琳琅卧刘伶。
张曼曼盘腿坐在一张漆皮剥落、时不时“吱呀”抗议一声的不转的转椅上,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噼里啪啦,屏幕上赫然是“八大胡同”论坛某个灌水区的界面,标题闪烁着“震惊!!我和芙蓉姐姐若干说不得的事详解”,手边摊着一包开了口的小蜜蜂黄瓜味儿薯片,时不时伸手掏出一撮,塞嘴里,嘎吱嘎吱嚼得震天响。待瞧见某个帖子说的不顺心意,便俩手一伸,伴着掉落的薯片渣渣,对着键盘一阵输出。
另一头,梁灿整个人陷在墙角那张三条腿垫了砖头的破沙发里,怀里揣着那只用课题经费养的几乎没了脖子的咪咪,一下下撸着。
猫在他肚子上摊成一张完美的猫饼,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似乎在说,“人类,本喵很满意你的手法,别停”。而梁灿另一只手里捧着的,不是啥哲学巨着,而是一本封面花里胡哨、书页卷边的“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看得那叫一个投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眉开眼笑,还发出“啧啧”的感叹。
“我说阿灿,”张曼曼眼睛没离屏幕,嘴里嚼着薯片含糊不清地开口,“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文化人,捧着本这玩意儿看得津津有味,咋滴?当回忆录看呢?还是准备总结点经验,以后东山再起,做大做强,再塑辉煌?”
梁灿头也不抬,“丢,曼姨,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书,跌宕起伏,情节曲折,充满了草根智慧与生存哲学的闪光点。再说了,这里头七成的事儿说都是你们那旮沓的,真要论起来,这算是东北创业初期指导手册。”
“拉倒吧!”张曼曼嗤笑一声,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天仙妹妹身上挪开片刻,“还草根智慧?什么单手开车闯高速,空手入白刃夺枪,里面那大哥动辄开个跑车,拿大哥大,小弟前呼后拥,谈判不是在五星酒店就是在私人会所,这叫草根?这特么是路边唠嗑大爷喝了二两假酒吹出来的牛逼!打个群架动辄千人,当派出所王叔叔不存在呢?”
“要按这写法,五爱市场火并都得动用洲际导弹!”张曼曼甩出个手势,“就说那谢文东,中枪七次不死,阎王爷是他家二舅还是六叔啊?”
梁灿摇摇头,“切~~~你懂啥,这叫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书里体现了底层社会结构张力与个体暴力冲动的戏剧性表达,反映了民间对于权力、暴力同成功路径的一种扭曲但生动的想象和渴望,很有象征意义的。”
“你看这段,谢文东用一台二手大哥大就调度了半个省的货运线路,这背后折射出的,是信息不对称条件下,非正式经济网络的强大动员能力。”
“哦,还有这个,一瓶二锅头灌倒十几个对手,虽然夸张,但折射出酒文化再北方社会关系建构中的重要地位,也是对个人勇武的一种符号化崇拜.....”
“得得得,打住!”张曼曼一抬手,您老可别给它上价值了。再上价值,这书也变不成水浒。我就问你,这主角挨了七八刀还能跳起来反杀一个排,这符合人体力学吗?这符合医学常识吗?”
梁灿沉吟一下,摸了摸肥猫的下巴,“嗯,这一点嘛,确实存在一定的现实主义创作瑕疵。可以理解为,一种底层民众在极度压抑环境下,对自身力量的情绪化夸张想象....”
两人就这般你一句我一句,从书里情节的荒谬性,一路胡诌八扯到东北社会生态与岭南文化差异,话题跳跃得如同没头苍蝇。
终于,声音渐歇。张曼曼一仰脖,对着袋子,把最后一点薯片碎倒进嘴里,拍了拍手,看着屏幕上李乐发来的、标红加粗的论文修改意见清单,长长叹了口气,“唉,扯淡归扯淡,乐秃子安排的活儿,还得干啊。”
说到这个,两人像被戳破的气球。那只肥猫似乎也感受到气氛变化,不满地“喵呜”了一声,在梁灿肚子上踩了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瘫着。
前几天李秃子再巴塞罗那“三箭定天山”的事情一传来,马主任血压血糖血脂都正常了,走路带风,见人就夸“我们小李子在国际舞台上一鸣惊人”,连学校里主管科研的副校长都特意打电话来问了几句。
原本他们这个“网络社会学基础概念梳理”的课题,属于系里支持下的小打小闹,现在一下子升级成了学校重点关注的“前沿交叉学科培育项目”,马主任亲自挂帅督导,要求“尽快拿出更系统的成果”。
压力自然就落在了在燕园当留守儿童的的张曼曼和梁灿身上。
梁灿把书合上,“乐哥动动嘴,我们跑断腿。他那框架一抛出来,倒是风光了,巴塞罗那的掌声估计现在还有余韵呢。”
“可不,这狗贼是玩嗨了,直接把咱们架火上烤。马老头天天催进度,惠老师那边又要深度又要速度,这论文框架还得改,数据也要补充.....我这头发都快薅没了。”
梁灿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把“咪咪”放到一边,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他在外面风光无限,我们在这儿做不到就扑街。”
“不过说实话,乐哥这次确实够威,这么看,以后这个领域,咱们也算是抢到话语权嘞?”
张曼曼深有同感地猛点头,“可不是嘛!他那套控制镜像、食人鱼效应的听着是牛逼,可落实到数据、模型、文献综述上,哪样不是咱俩吭哧瘪肚地搞?”
“他倒好,伦敦过得潇洒,动不动就是这个思路我觉得可以再开阔些、那个数据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分析,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是就是,”梁灿接茬抱怨,“他追求的是星辰大海,我们处理的就是数据和文献页码。前天我问那个液态权力的操作化定义边界问题,你猜他回啥?”
“咋放的屁?”
“他放,灿,相信你的哲学直觉,我直觉他个毛线,我要有那直觉我还坐这儿跟他磨论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远在伦敦的李乐从头到脚“蛐蛐”了一遍。
唾沫星子横飞地声讨了十来分钟,
“唉.....”两人异口同声地又叹了口气。学术牛马,命苦不能怨正府。
沉默了一会儿,张曼曼像是想起什么,扭过头问梁灿:“对了,乐哥之前邮件里提过一嘴,说那个复大的,姓邹的,啥时候来交流来着?”
梁灿歪头想了想,“快了吧?不是说五月中下旬过来么?以青年教师交流的名义。乐哥说,他好像还特意带了点他们那边的研究资料过来,想跟我们碰碰。”
“噫~~~”张曼曼皱起眉头,抓了抓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你说这秃子咋想的?巴塞罗那那事儿,明眼人都知道是那姓邹的不地道,想截胡。这没成,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秃子不光没落井下石,最后还帮人家解了围,现在居然还想拉他一把?这以德报怨,也忒高尚了点吧?不符合他那个鸡贼的性子啊。”
梁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把咪咪摆弄到一边,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腿脚,“他曼姨,你这就不懂了吧?秃子这哪里是什么以德报怨那么高尚啊?他这是要做大蛋糕。”
“做蛋糕?”张曼曼没明白。
“你想啊,”梁灿走到窗边,看了眼绿意盎然的校园,“现在我们这个课题,经过乐哥在国际年会上一鸣惊人,已经不再是我们三个人自己玩的小项目了,变成了学校重点关注的大项目。”
“乐哥想把这个领域做大,做成一个显学。一个人,一个团队,能吃下多少?就算全吃下,撑死了也就是个燕园学派。要做大,就要有更多人手、更多资源、更多不同角度的研究支撑。”
“邹杰他再不地道,毕竟也是复大社政学院的讲师,有他自己的学术网络和资源。他之前做的研究,虽然思路.....借鉴了乐哥很多,但他手头上肯定有些我们没有的数据和案例,尤其是华东地区的一些网络社群资料。乐哥看中的,就是这些资源和他背后复大的平台。”
“拉他入伙,表面上是帮助他,给他个机会重新开始。实质上,是把潜在的竞争对手,变成合作者,更是在复大买下一枚钉子,把复大的一部分资源,为我们所用。大家一起把网络社会学这个领域的蛋糕做大,我们拿大头,他拿小头,好过大家恶性竞争,最后两败俱伤。再之后南北呼应,资源共享,这格局不就打开了?”
“这个就是他经常讲的共赢思维。看着好像吃亏,其实好处最大,他不知多精打细算呢!”
张曼曼听完,琢磨了一会儿,眼睛一亮,“艹,有道理啊!这么一说,秃子这哪是高尚,是特么鸡贼王中王啊?”
“呵呵呵,别说,他这人看着抠门,可有时候又大方的很,像这种分享思路、共享数据的事儿,他干起来一点不犹豫。”
梁灿笑了笑,“他那是对自己抠门,对朋友、对合作者大方。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从燕京到伦敦,那么多人愿意围着他转,听他招呼?”
“他追求的不是独占鳌头,是合作共赢。这种思路,看着短期内好像吃亏了,分出去了一些东西,但从长远看,他占的是生态位,是话语权,是大便宜。精得很哦。”
“那照这么说,那个邹杰来了,咱们还得好好‘接待’一下?”
“当然啦!表面功夫一定要做足,要让人家感觉到我们的诚意和专业。至于之后合作怎么样开展,资源怎么整合,就要看秃子的安排,还有邹杰自己懂不懂事的啦。”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谁啊?”张曼曼扬声问了一句,趿拉着鞋子走过去开门。
门一拉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有些刺眼。光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熨帖的短袖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手里拎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公文包,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局促。
他看着头顶门框的张曼曼,又探头望了望屋里那乱得很有风格的环境,以及屋里另一个正好奇打量他的、抱着猫的瘦削青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请问,是张曼曼博士和梁灿博士吗?我是复旦的邹杰,之前跟李乐博士联系过,过来......交流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