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日后的大朝会,顺德帝对赋税新政只字未提。
就在众臣心思各异、以为今日又要无功而散时,顺德帝却在下朝前,抛出了另一件事。
“长宁公主在宫宴上不慎伤及头部,虽经半月将养,外伤已愈,然夜寐不宁,每于梦中惊啼而醒。”
皇帝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钦天监奏报,此乃外邪侵扰,三日后乃驱邪吉日,需以真龙之气镇之。故此,三日后的朝会暂停,诸卿有事,皆以奏章呈递即可。”
将公主受伤之事在此时重新提起,意味不言而喻——皇帝从未忘记“新政”,更没有放弃新政的打算。
世家臣子们只觉得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不上不下,才是最磨人的煎熬。
然而,谁也没料到,恰恰是在这看似平静的六天,京城里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知从何处而起,也不知是何人散播,种种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国库早就空了!要不陛下怎会如此抬举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
“今年冬天雪少得可怜,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怕是悬喽!到时候朝廷没钱赈济,还不是得靠商人?你看那抗戎商会,不过捐了些银钱物资,又是御赐牌匾,又是封赏乡君,风光无限!”
“何止呢!我二舅家的表侄在京城当差,听说有几家捐得特别狠的,家里的孩子直接就送进国子监读书了!这不是变着法儿的卖官鬻爵是什么?”
“陛下带头这么干,让咱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怎么活?好事儿一样沾不上,地租、税赋却一文不能少,年景不好还得挨饿!那些商人倒好,捐点钱就能换前程!”
流言越传越烈,越说越真。
尤其是最底层的农户,他们本就生存艰难,士族享有特权,商户手握财富,唯有他们,承受着最直接的赋税压力和难以出头的苦。
此刻被流言一激,积压已久的怨愤如同干柴遇上了火星,轰然腾起。
最初还只是口耳相传的愤懑,很快便演化成了行动,虽未闹出人命,但货物被毁、门面破损,已足够骇人。
地方衙门焦头烂额,除了加派人手巡逻、派兵弹压威慑,似乎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流言虚无缥缈,却又深入人心,闹事者往往混在人群中,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难以捉拿首恶。
短短六日,这股由民间而起、针对“皇帝重用商人等于变相卖官”的汹汹舆情,便如野火燎原,烧到了庙堂之上。
这一日的朝会,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当有御史战战兢兢地将民间沸腾的怨言和几处打砸事件作为“民情”奏报时,龙椅上的顺德帝沉默了许久。
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御案被猛地一拍!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不少朝臣膝盖发软。
“朕卖官鬻爵?!”
顺德帝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
“好啊!真是太好了!朕赏赐有功之臣,抚恤为国出力的义商,到了他们嘴里,到了你们某些人耳朵里,就成了朕贪财枉法、败坏纲常?!”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按照这个说法,朕是不是该给自己定个罪?还是说,你们想让朕下罪己诏,向天下谢罪?!简直岂有此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未至此,但那股森严的帝王威压,已让许多官员冷汗涔涔,两股战战,深深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在此刻触霉头接话。
终于,一个身影出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安王。
“陛下息怒,臣弟以为,陛下赏功罚过,天经地义,自然无错。然则……民间物议汹汹,虽多是无知妄言,但若置之不理,恐伤陛下圣誉,亦不利于社稷安定,事已至此,总需有个解决之道,以安抚黎民。”
“解决?安抚?”
顺德帝怒极反笑,锐利的目光钉在安王身上,“皇弟告诉朕,如何解决?拿什么安抚?是,今年雪少,或许明年就有旱情;明年若无旱,后年说不定便有涝!各地报上来的赋税,年年看着不少,可一旦有个灾荒,赈济的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年年入不敷出!”
他向前踱了两步,声音震动着殿宇:“朕重用商户,让他们捐输,那些银子去了哪里?还不是用在了修筑河堤、购买粮种、开设粥棚、救治灾民上!就连抗戎商会给边关将士的犒赏,最后落到实处的,是谁的父兄子弟?是那些喊冤的百姓的亲人!商会捐资兴建的学堂,里面坐着的,又是谁家的孩童?是他们的后代!”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质问:“朕这是在割商贾的肉,补百姓的疮!是在用他们的铜臭,换黎民的温饱、边疆的安稳、子弟的前程!他们不懂,你们也不懂吗?如今反倒来指责朕的不是?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言罢,顺德帝猛地一挥衣袖,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转身,带着磅礴的怒意,从御座后的侧门离开了金殿。
只留下一殿目瞪口呆、心神剧震的文武百官。
皇帝这番话,与其说是在斥责无知民众,不如说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朝廷财政捉襟见肘,你们世家大族占据天下良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可曾拿出半分真心为国分忧?
世族官员不禁暗骂,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出的昏招,陛下他不吃这套啊!
而另一些寒门或中立官员,则是心中凛然,陛下此举,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政。
民怨是刀,可这把刀,此刻看来,似乎并未完全按照某些人期望的方向挥舞。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沉默地鱼贯而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遍京城。
“陛下这出戏,唱得真是步步惊心。”
窦苗儿抱着女儿,手指轻轻拍着襁褓,眸光闪动,“任流言发酵,现在亲自下场掀了桌子。”
“流言伤人,亦可自伤,世家想用民意挟制君心又不敢,不过是帮他们一把罢了。”
陛下这一波顺势将这民意引向更根源的症结——朝廷为何缺钱?为何需要商户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