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政翰面上不见喜怒,更无波澜。
他没有接柳庭恪的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沿口划了一圈,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茶汤中沉浮的叶梗。
柳庭恪却已无意等待他的回应,言尽于此,抉择在他。
他利落地起身,姿态轻松得像只是结束了一场寻常的闲谈:“卢大人慢用,下官家中饭菜已备好,这就告辞。”
说罢,不等卢政翰反应,他便微微一揖,转身离去,步履轻快而坚定,将那满室的沉重与算计尽数抛在身后。
柳庭恪回到府中,刚踏入院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热闹的说话声。
只见樊清正领着几位穿着工部官袍的匠人站在院中,对着厢房指指点点,比划着什么。
见到他回来,樊清立刻咧着嘴笑道:“慎之,你回来了!正好,我请了工部的几位好手过来,看看怎么把这东厢房给你改造成月子房,旁边那间改成婴儿房,保准又舒适又稳妥!”
柳庭恪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漾开了真切的笑意,连日来在朝堂上积攒的沉郁之气仿佛瞬间被这府中的烟火气冲散。
他快步上前,对着那几位有些拘谨的工部匠人拱手道:“有劳几位大人费心!大哥,你这…真是有心了!”
他拍了拍樊清的肩膀,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与欣赏。
谁说樊清没眼力见?这眼力见简直是恰到好处,直戳他心窝子!
那几位工部匠人见这位如今在朝中风头正劲的柳大人如此客气,顿时受宠若惊,纷纷还礼,连道“不敢当”、“柳大人客气”、“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他们心中也自欢喜,能借此机会与柳庭恪搭上关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时间,柳府内热火朝天,量尺寸的、讨论用料通风的、商议如何布置更利于产妇婴孩的,笑语晏晏,其乐融融。
柳庭恪也暂时抛开了朝堂纷争,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之上的冷峻。
与柳府温馨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依旧剑拔弩张的朝堂。
边军助饷堂之事,并未因柳庭恪那日的雄辩而一锤定音。
卢政翰虽然不再亲自下场,旗帜鲜明地激烈反对,但他那暧昧的沉默,反而让其他世家更加不安和躁动。
尽管卢政翰本人及其核心党羽在后续的议论中保持了沉默,不再充当反对的急先锋,然而盘根错节的世家力量并未就此罢休。
其他世家官员转而开始在细则上锱铢必较,质疑商会运作的透明度,担忧军饷分流会影响官员俸禄和各地工程款项,更隐晦地提及此举可能带来的朝堂格局变化。
大宁文风鼎盛,科举取士是寒门乃至世家子弟最主要的晋身之阶,世家大族凭借数代积累的教育资源和人脉网络,在这一体系中占据绝对优势。
一旦边军助饷堂成功运转,将士再无后顾之忧,必然吸引大量民间青壮投军,尚武之风兴起,这将直接冲击文官集团的权威和世家对上升通道的垄断。
即便卢政翰这面大旗暂时收敛,他们为维护自身根本利益,也不会轻易放弃阻挠。
然而,面对这些或明或暗的掣肘,顺德帝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只是在奏章上留下“着各部详议”等模糊的批示。
朝臣们私下议论,都道是陛下在前番与北戎的交锋中占了上风,扬眉吐气,故而心情颇佳,待人处事也宽和了许多。
唯有深谙帝王心术的少数人,以及御座之上的顺德帝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更深的等待。
他在等卢政翰的最终表态。
柳庭恪言之凿凿,“卢政翰是聪明人,只要不伤卢氏根本,他必然不会再蹚这趟浑水。”
道理顺德帝明白,但卢政翰老谋深算,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其态度举足轻重,他一日不明确,顺德帝心中那根弦就无法真正放松。
这表面的风平浪静,究竟是暴风雨前的间歇,还是大势已去的开端?他需要确切的信号。
此刻的卢府书房,烛火摇曳。
柳庭恪那句“卢氏超然于世族之外独善其身,才是上策”,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沸腾的野心逐渐冷却。
他想起多少曾显赫一时的家族,最终都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周氏倒台前的疯狂与最后的凄惨,更是近在眼前的镜鉴。
他提起笔,在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字——“敛”。
笔锋沉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力量。他并非认输,而是选择了蛰伏。
他不会公然支持边军助饷堂,那等于自绝于世家群体;但他也不会再允许卢氏一系的力量成为反对的中流砥柱。
他要让皇帝看到他的“退让”,也要让其他世家感受到他的“疏离”。
卢氏的生存之道,在于审时度势,而非争一时之长短。
三日后的小朝会上,当世家一系的官员再次就助饷堂监管权归属问题慷慨陈词时,卢政翰眼帘低垂,仿佛神游天外。
顺德帝开口问道:“卢爱卿怎么看?”
“此事有利也有弊,微臣驽钝,不敢妄下结论,还请圣上决断。”
顺德帝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定。他明白,卢政翰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目光掠过神色淡然的柳庭恪,心中暗忖:怪不得明妃敢要一个县主之位,能拿住卢政翰,这个郡君朕准备的真是不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