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赴死
比谢文暄好听，姜寰心想。
她叩了叩桌案：“你为大恒拼命了十多年，如今皇帝连救你都不愿意，有什么用呢？不如投入我门下，地位，财富，权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投诚吧，谢文暄，我不想杀你。
谢文暄眼神都没有变，蓦然一笑。
来了，他的君王派了很多人来，传了信让他跟着回大恒去，但是谢文暄知道他们进不来的，整个西夏在姜寰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封锁起来了，大恒的人就算能把他带走，那又怎么样呢？
他被救回大恒，那些被派来的人用尸骨铺成一条给他的生路吗？他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也是命。
谢文暄可以这样做，可是臣瑾不能。
臣瑾抬起头来，眼中清明，是一张文秀如青竹的脸，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俊秀突出的指骨映在烛光里，煞是好看。
“殿下杀了太多人了，您高高在上，看得见边城尸山血海，易子而食吗？您明明知道闹了饥荒，百姓如牛羊被买卖，人市里被砍下来处理好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的躯体。那些是人间炼狱，您却放纵都城声色犬马，锦绣丛中，有人听得见遥远的哀鸣吗？”
说到最后，声音已然低哑。
他就任盐运使司运同知，走过太多地方，前年大荒，颗粒无收。他打马而过，百姓衣衫褴褛窝在墙角，眼神麻木死板，人还活着，却已经是一座死城，看不见一点活气。
巷口支起一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热气，里面是格外异常的肉香，臣瑾停下马来，皱起眉，不知道这灾荒年间怎么会有肉汤，方才回过头去想问一声，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踉跄着走上前去，一边疯癫的念着“对不起”，一边从那口大锅里捞出东西来。
他看见了一条孩子的手臂。
臣瑾跌下马来，在那颠三倒四的“对不起”中吐得天昏地暗，最后跪倒在地，双目通红。
而这个时候，都城正大肆操办皇帝的寿宴，臣瑾强忍悲痛回到都城参加寿宴的时候，王公贵族们没有吃完的大鱼大肉被婢女埋进土里当作花肥。
油光四溅，倒的不是金银，是百姓的血肉白骨。
这个王朝彻底烂了。
姜寰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烛火一闪，外面匆匆走来一个人，垂首在姜寰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姜寰一怔，唇角勾起。
“你和那位长平侯韩澈交情不错，他还亲自来找我要人了。”
韩澈。
臣瑾动作僵住，最终沉默下来。
少年好友，曾一同打马过京城，望着满城花盛，相约入朝为官，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今已过了十多年，他是西夏的佞臣谢文暄，韩澈是大恒的脊梁，驻守边疆，隔江相望，在边关的凛冽寒风中镇守一方，等着自己至交好友臣瑾凯旋的那一天。
只是谁都没成想，今日早晨金殿上同他隐晦相望的那一眼，会是在这世间最后一面。
姜寰不会放人的，就算韩澈传信若臣瑾身死，日后同她不死不休，她也不会让一把不会为自己所用的利刃还到别人手里。
杀意横生。
臣瑾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睛，鼻腔里哼着不知名的京城小调，带着多年不见的故乡温情，在临死之前最后给了他温柔的拥抱。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辈死战。
刀锋骤落，雷声骤起，殷红的血落在雪白的衣袍上，像广漠沙丘中唯一盛开的梦里花。
......
落雨了。
韩澈在驻扎的营地中远望西夏都城的方向，被骤然落下的暴雨打的眯起了眼睛，他抬手接了一滴雨水，回过身正要回营。
明楼惨白着脸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面上都是惊惧沉恸。
他砰然跪在雨水中，砸起一片泥泞，对着韩澈，声音哽咽。
“侯爷，瑾公子殁了......”
惊雷横梗在天际，将昏暗的天地照亮一瞬，明楼看见面前的韩澈面无表情，周身傲骨尽碎，宽厚的肩背骤然伶仃，一瞬间似乎形销骨立，身体正不可抑制的颤抖。
下一瞬，韩澈骤然跪倒在地，忽地闭了眼倒进明楼怀中。
“侯爷！”
他被折断了。
他的傲骨，他的挚友，在这一夜尽数碎裂，粉碎在雷雨中。
韩澈大病一场，醒来时已是不知现实梦境何方，被尹风月一针扎醒之后，沉默着将陪伴了自己多年的长剑亲手折断，沉入汹涌的江河之中。
尹风月和明楼站在后面看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韩澈折返经过时，尹风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韩澈，他还在西夏，等着你接他回家。”
韩澈如梦方醒。
臣瑾的尸身被姜寰扣留在了西夏都城，他得去把他接回京城。
他的死讯传回京城的时候，正是初雪落尽长安花。
萧承握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发白，隐隐颤抖，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涌上心头。
臣瑾出身清流世家，少年时同韩澈入东宫做伴读，和萧承一起读书习字，每次犯错都是一起挨祝由先生的责罚，最后三个人在背后抱怨，闹着闹着笑作一团。
后来韩澈父亲战死，臣瑾举家为了先帝的计划做诱饵血染江南，两人一个去往边关，一个深入西夏潜伏。按照计划，这个时候就是臣瑾凯旋回京恢复身份的时候，他应该在京城荣光加身，直入青云。
只差了一天。
他孤零零的死在了大恒万里国土之外。
信纸皱成一团，年轻的帝王眉目沉敛，眼眶通红。
“姜寰，必死。”
夜深，大雪扑簌簌落在窗沿，覆盖整个京城，满城华盖，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
百姓安稳入睡，烛火照着婴儿粉嫩的脸，夫妻相拥而眠，没有人知道有人为了保护这样的平淡日子惨死在异国他乡。
尸身未归，一切尚未安定，臣瑾的真实身份还不能暴露，葬礼只能往后拖延，隐而不发，萧承雪夜独上城墙，遥望漫漫长原，提笔在准备好的讣告末尾添上了一行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夜雪漂泊，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