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陶向予他们几兄妹可没少吃丁师娘送的用猪肠子做的东西。
像什么大肠卤汁、红肠糯米、大肠春卷、小肠炸串、香辣苦肠、咸菜炒苦肠、小肠鲜鱼粥、猪肠炒饭、双肠杂碎汤……五花八门的，都是挺好吃的。
丁师娘还总是开玩笑，要是有一天能做买卖了，她就拉个小车去街上，不卖别的，就专门卖这些个用猪肠子做的东西，做个猪肠专营户。
陶向予便说，那一定生意红火，天天卖爆！
今天这个猪肝，怕也是丁师娘去牲畜交易市场蹲到的，分了半块给她大哥。
所以不管新鲜不新鲜，陶向予是不敢嫌弃更不敢多话的。
只不过因为这个问题，陶向予放弃了猪肝汤的做法。
不够新鲜的猪肝做汤，不如不做。
也不敢直接就拿来爆炒，只能先腌制了，再泡油，这样能很巧妙去掉那股子不够新鲜的腥味。
半炒半炸半焗的，使得猪肝的表面像是裹着一层外皮薄脆，不认真去瞧，还真是看不出这是猪肝。
难怪小兰会认不出来，之前在灶间做好了冒着热气，也没来得及仔细瞅，这会放在餐桌上，电灯泡的光从头顶上打下来，陶向予才发觉确实是不太像猪肝的。
装这碟脆皮焗猪肝的是一个蓝底红花纹的盘子，小半个猪肝就算均匀切片，总共也没多少，只在盘子里中间堆了一个尖，在盘子底纹颜色的映衬下呈一种灰赤色，干亮干亮的，四周围着一圈鲜橙色的炸虾片，色调看起来倒是十分和谐。
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这猪肝是丁师娘的好意，再放着放到明天必然要完全臭了，陶向予本来是没想把它做个菜的。
有点太少了，他们每人一筷子下去，就光盘了。
“原来是猪肝啊？是丁师娘给的那个吧？”很显然，陶新军也才知道这盘子里是个什么东西。
“我在丁师傅那边坐了坐，刚要出门回家来，碰上师娘从外边回去，看见我就让我等一下。没想到是进去切了一块猪肝，还匀了半碗虾片，非要塞给我，没办法。”陶家勇说起来是有些无奈。
不过他们一家跟丁家是很熟识关系很好的，都知道丁师娘为人就是如此的，善良热情大方乐于助人，这么多年没少塞给过他们这些孩子吃的喝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这盘猪肝，你俩吃吧。”陶新军指了指大儿媳妇陈阿梅和陶向予。
“啊？这怎么行？”陈阿梅难得会发问，而不是一听这话就立即“执行”。
陶向予也是咬着筷子尖，不解地看着陶新军。
“猪肝补血……女同志吃好。”陶新军就直接说了。
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陶向予都愣了一下，随即又有点想要发笑，陶老师竟然还会记得这种事！
实际上猪肝补血，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常识，但压根儿没几个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说白了就是，乡下劳动人民，一日两餐、三餐，根本是有什么吃什么，选择食物只有一个最根本 的因素，那就是能不能吃饱肚子，再其次是能好吃一点更好。
谁会想着什么营养，什么健康，什么补血补钙这些东西，在乡下劳动人民这里，是真没有这些概念的，除非家里有常年卧床需要照料的病人或有什么病根身体不好的人，家里人才多少会去注意这些。
就像阿英嫂那样，会留意一种食物本身吃了有什么好处，适合不适合家里身体不好的人吃。
普通人家，最多就是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坐月子的时候，按照传统都知道应该吃些鸡蛋、老母鸡、花生猪蹄、鲫鱼桂鱼等补充营养也好下奶，气血亏虚该吃些红枣红糖鱼胶阿胶之类的养一养血气。
这两个人生中较为重要的时刻过完，那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了。
谁还能记得，每一个女人，无论小的大的年轻的年老的还是嫁做人妇的生过孩子的，是瘦弱得风一吹就倒还是健壮得能打死一头牛，终其一生，身体始终都是缺血的，气血始终都是亏虚的。
只有明显跟不太明显的区别的。
没有人会记得这些，更没有人会重视这些，包括女人自己。
就像餐桌上，哪怕猪肝有些人喜欢吃有些不喜欢，哪怕猪肝虽然不贵可向来不容易买的到。
可有几个人会在吃猪肝的时候记得这个东西补血，要留给家里的女人吃？
陶向予想，就算真有人记得这回事，大概也是不会说出口的。为什么呢？因为好像无足轻重，因为说出口总显得有些矫情。
这跟他们中国人日常的表达内心的感情一样，是不会表达的，是永远羞于启齿的。
这在一点上，陶向予得承认，她阿爸确实还是稍稍领先的，这大概多少得益于王葵。
“好啊，那就我跟大嫂吃了。”陶向予难得没跟他作对。
哪怕其实就补血来说，这一点猪肝根本无济于事，大概一毫升的血都补不到。
况且这猪肝还不太新鲜，吃下去都不知道好处多一点还是坏处多一点呢。
但她领情，领了这个情。
不过看到对面陶新军怔了一下，随即亮起来的眼睛的和笑容，陶向予就觉得哪怕这盘猪肝有毒，她今晚都愿意吃下去的。
她阿爸沧桑浑浊的眼睛，好像在昏黄的电灯下，重新变得乌黑起来了。
陶新军马上伸筷子，主动给陶向予挟了一筷子焗猪肝。
快三年了，这是继陶向予结婚一家人吃那顿喜宴的时候，陶新军哆嗦且沉默着给女儿挟了一筷子菜，直到今日。
当时那主动伸的那一筷子，几乎让他用尽了大半辈子的勇气和力气。
今日，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女儿朝他走了九十九步，他才发现，原来迈出这一步，并不是那么难。也不需要再用上全身的力气。
他一直疼爱的宝贝女儿，就像他给的名字一样，一直都不吝惜给出别人爱与勇气。
从来都只是他懦弱和逃避。
“谢谢。”陶向予在灯光下笑得温柔，十分自然地挟起陶新军放进来的那一筷子猪肝扒进口中，“好吃啊。大嫂，你也吃啊。”
虽然还是没有开口喊他一声阿爸，可陶新军已经足够满足。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
陶新军从前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回，却好似第一次深刻认识了这个句子。
哪怕用在这里并不是那么贴切，他们是亲父女，是亲人，那些过往是有一些很难说得清楚的东西，既不是恩，更没有仇。
且他们此刻不是什么久别重逢，如果真要说久别重逢，那可能是两颗失散已久的默契心灵，又再度回归相逢了。
可看到女儿笑容的这一刻，他脑子里就是冒出这个句子。
并且觉得莫名的再贴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