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前。
陶家伟送小外甥回到家里,把另一个小外甥接了一起送回妹妹的婆家。
赵春花把两个小团子哄睡着,他还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跟赵春花聊了一下小健康打针的情况。
出门要再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9点钟了。
陶家伟踩着自行车在田埂边上绕近路,想着刚刚赵春花总是有点担心的样子,还有之前妹妹说很快就回家不用去接她的样子……总觉得莫名的有点心神不宁。
狠狠踩下了刹车,陶家伟抬头望了望低垂的夜幕,今晚没月亮甚至星子都不怎么亮。
也许是他的担心作祟,总之就是觉得今晚的夜格外的暗,天格外的漆黑。
想到从公社回来那条路,其实真不算太好走,对了,陶向予还没带手电筒!
这要是摔个几跤……陶家伟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调转车头,去找赵春花要了两支手电筒带身上,还是返回去公社那边接人了。
他还想,要是妹妹已经回来了,那他在路上能碰着更好。
要是还没回来……虽然可能会被妹妹念叨几句,但也不会真的责怪他什么吧,说不定心里还偷着乐,毕竟谁真的想走一个小时夜路呀!
思来想去,陶家伟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异常正确。
可惜的是,去的路上,尽管陶家伟骑车的速度比平常慢,因为总要留意陶向予有没有跟他迎面而来,要是一个不小心擦肩而过那不就白忙一场了。
但还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别说陶向予,一路上其实连蚊子苍蝇都少见,可见今晚出门的人要比往日都少一些的。
好不容易到了公社附近,陶家伟直奔红星招待所,虽然他心里是觉得应该没有人办喜酒宴办得这么晚的。
果不其然到红星招待所的时候,已经静得不像有人在办聚会一样了,二楼的几个大包厢的灯都没亮着。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陶家伟还是去询问了前台的服务人员。
虽然服务人员面对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不是要住房的人的询问,态度有些不耐烦,最后好歹还是得到了答案——今天这儿就只有一家办婚宴的,在最大的东风包厢,半小时前就陆陆续续结束流程走人了,这会儿可能也只有几个招待所的服务人员在收拾桌子。
陶家伟道了谢就出来了,既然如此,小妹是不可能留到这会儿还没走的,她跟那个什么同学李冉看起来也没熟到这程度吧。
那会去哪儿呢?回家了吗?要是半小时前就回家了,他不可能在来的路上没碰上啊。
倒是有两条小路会更近一点,但小路太难走了,天这么晚了还自己一个人,以他对妹妹的了解,她是不会图少走几步路放着大路不走去走那么危险的小路的。
今晚的天儿真的出奇的闷热,骑自行车都骑出一身汗来,但现在陶家伟推着二八大杠站在路边的榕树下,脊背却透出了丝丝凉意。
就在路边站了十分钟,陶家伟神思不属地推着车往前走,一路看路边的蛮多国营店面也基本都处于即将打烊的状态,内心就愈发焦急起来……
“为人民服务!!!”
突然不远处一个店面发出了一声喧哗。
陶家伟还在奇怪声音的来源,就见一个男人从一家店里冲出来,又指着那家店的悬挂的一个标语高声喊:“你们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
……
后面又喊了什么陶家伟听不太清楚,只见又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拉住了那个男人,从那个男的有些颠颠倒倒的状态判断,估计是个喝醉酒的客人在闹事。
本来他没什么心情去看这个热闹,但好巧不巧,准备直接走过去的时候,转头望了一眼那家店。
他这个距离,不远不近,从店里如果有人看出来,就算能看到有人路过,大约也只是看到昏黄街灯下一个很模糊的人影。
而他就不同了,因为店面不大,而在同一列街边店铺几乎只有这个店面灯火通明的情况下,就算视力很一般,也能一眼看到店里面站在一旁的,穿着浅青色上衣和淡红长裤的陶向予。
好歹是要去参加同学的喜宴,陶向予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找了件颜色比较讨喜的裤子搭配了一下,她自己说虽然不能穿裙子也总不能穿得一身灰扑扑的去喝喜酒。
不过陶向予几乎没有颜色鲜艳的衣服,几乎都是最素淡的黑白灰。
开始赚工分之后,更是连淡雅的浅蓝跟白色都不穿了,只穿深蓝灰黑的工装。
陶家伟视力一直很好,也很记得小妹今天出门穿的衣服,所以即使店里面的那个女同志的脸看不太真切,他也能确认那就是自家小妹。
但是小妹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陶家伟心里充满疑惑,推着自行车绕了个道,从另一侧接近了那家店面。
走近了才看清楚店面的招牌——红星公社国营特色饭馆:南漓小馆。
原来是一家国营饭馆……
等等,这家饭馆的名字,怎么感觉有点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陶家伟蹙眉苦想,忽然瞥见一边的墙根上,有撕了一半没撕干净的纸,上面大约能看清楚的几个字的就是什么洗碗工人招工启示……
想起来了,上个月好像有一回他跟小妹来公社附近买东西,路过这儿,小妹忽然看这里的什么东西看了好一会儿,他凑过来刚要看就被推走了。
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还支支吾吾地说是什么饭馆宣传标语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内心奇怪但也没放心上,很快就忘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不对劲,难不成就是这个?洗碗工人招工?小妹来给饭馆洗碗?
陶家伟愣住了一下,内心忽然涌现出一种深刻的难过,几乎已经断定了这个事实。
虽然不知道这个饭馆的招工启示具体是怎么样的,不知道要洗多久的碗,更不知道自己妹妹怎么会有时间来这边工作,但这些在此刻都并不重要。
他不是看不起这份工作,不是觉得洗碗工人就低人一等,他只是作为一个哥哥,深深地替妹妹感觉到生活的辛苦疲惫。
出海捕鱼有多么的劳累辛苦,陶家伟体验不久但是体验很深,洗几个碗不辛苦但是跟洗一个饭馆的碗是没有可比性的。
妹妹外表柔弱,可自小性格要强,内心坚毅,又实在很能干。
无论是读书或干活,家里家外,做事井井有条,从容不迫,似乎从来没有能难倒她的事情。
这半年来,日子这么艰难,不仅要面对失去丈夫的痛苦,还要面对爱嚼舌根的各种流言指点,更主要的是还要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
没有人在这种命运的捉弄下和生活的重压下还能够从容笑对,偏偏他妹妹就能。
陶家伟现在回想,好像这么久以来,从半年前刚出事那两天妹妹有点没缓过劲来面对现实,不久后就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当然要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肯定是有的。
就是妹妹身上从那时开始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清明。丢了几分天真意气,添了几分温和沉默。
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算好还是算坏,但是陶家伟深知这是任何人都无力左右的事。
这是成长的痛,更是命运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