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将制定的营救计划送回了临安,子陶终于派人来支援。
只是还未出宋的边界,朝堂上就出了新的波澜。
一名官员公然在大朝会对杨祖春发难,声称自己查到御军前执金吾杨普缘并未身死,而是去了金国成为了郓王福晋,帮助金国带兵攻打蒙古、西夏,甚至曾在襄阳城与她的亲生父亲杨祖春对阵,是大宋的卖国贼。
从杨祖春最近发出的只守不攻的军令来看,很可能父女二人里应外合,企图通过战争拖垮我大宋,再以更加屈辱的条件向金国求和,其心可诛!
朝堂上一片哗然。
闻言,杨祖春的眼中有疑惑,却没有惊慌。
史弥远一时间有些摸不透这人的心思,静观其变。
赵竑最先站了出来,“官家,前段时间儿臣也曾在城中风闻缘子还尚在人世,还说在金国见过她,当时儿臣也觉得十分震惊,但细想就觉得十分荒谬。杨家世代忠烈,无论是杨将军还是杨普缘,为将为官都受人敬仰,且受皇家厚待,没有理由跑去金国偷生,更别说卖国。”
官家还没说话,那名官员似乎早有准备般开口,“人无完人,若每个人都说一个人好,要么这人是个圣人,要么是这人道貌岸然,敢问杨将军,你是圣人吗?”
这话刁钻,杨祖春定然不敢答自己是个圣人,那人们就会下意识去带入另一个答案,但这句话本身就是那人自己说的,并非金科玉律。
赵竑也深知这是一个陷阱,他又怎么会让杨祖春作答,笑着开口道:“杨将军不是圣人,也不是道貌岸然之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说他好,王大人这不就在弹劾他嘛。”
王大人一下子噎住,也不管是何场合,阴恻恻地看着赵竑道,“下官素闻济国公幼时受过杨将军照顾,又与杨普缘交好,所以处处为他们说过话,又或者,这里面的事,您也有份?您确定要把自己卷进去吗?”
最后一句话都像是威胁了,史弥远眸色阴沉,其实点到为止的效果更好。
赵竑这么多年的刀光剑影都走过来了,面对赤裸裸的挑衅根本不惧,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人是不是忘了官家还在呢。
“就算我不出声,你们就会放过我吗?”
赵竑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史党的每一个人,除了史弥远,所有人都瑟缩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济国公慎言。”王大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若是以前的杨普缘或许还值得您为她出头,你说她不会卖国求荣,但并不代表她不会为情爱所困,她就是迷恋上了金国的郓王,才会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朝臣们都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因为此事?
赵竑实在气愤,缘子忍辱负重,经被他如此污蔑,当即冷哼一声,“还是王大人慎言吧!你口口声声说缘子在金国,为了做什么福晋,领兵抗宋,全凭你一张嘴胡诌吗?眼下正是杨将军领兵抗金之际,你如此诬陷忠良、挑拨离间,到底意欲何为!”
杨祖春有些欣慰,赵竑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倒看他们到底要如何回应。
“官家!”王大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人微言轻,不如济国公巧言善辩,但关乎国家安危,却又不敢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请您派人彻查此事,若臣有半句虚言,舍了这一身皮囊不要又如何,只是……在事情查明之前,不可再让杨将军领兵了啊!”
哐哐哐……
又是一阵叩首,磕得赵竑的牙都跟着疼。
吴尚书此时站了出来,“王大人,你这番作为看似直言进谏,可又与撞柱逼官家何异,若官家今日没有采纳你的意见,世人便会说陛下刚愎自用,不肯广纳贤言,若官家今日听了你的意见,来日便还会有人效仿你,以此来挟制官家的仁心。你身为臣子,陷陛下于两难,又谈何忠义?”
赵竑真想给他这个名义上的岳父大人拍手称赞,姜还是老的辣,他没有站出来为缘子和杨将军说一句话,却将这个王大人怼了个狗血淋头,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吴大人也不想掺和的,但是赵竑这家伙根本按捺不住,就怕再说下去把他卷得更深,现在在一条船上,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了。
王大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吴尚书,刚想说两句他不是这么想的,就见官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在他匪夷所思中开口,“好了,不要吵了。”
杨祖春抬头看过去,见官家向他投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便知道,官家要投桃报李了。
这一天早晚会来。
史弥远也留意到了官家的神情,他心中默默叹气,双目半敛,官家全无震惊之色,更别说气愤了,连逼着他去查这事可能都做不到。
果然,官家心平气和地再次开口,“你们都是为了朕好,为了大宋好,可能方式方法不当、言辞有些激烈,但也让朕看清了你们的用心。”
王大人缺根弦似继续叩首,一副官家懂我、官家明鉴的样子。
吴尚书心内嗤笑,官家在这点你们这帮人呢,竟然没听出来,还在那感激涕零呢。
“执金吾一事,是朕,让她潜入金国,紧密关注金国皇室异动,并未有王爱卿所说的背信弃义卖国之事。”
殿内众人再次被震惊,今日真是没白来……
但这回每人再敢议论纷纷,王大人抬头张着嘴巴看向官家,又回头看向史弥远,史弥远自然不会瞧他,心中暗骂这个蠢货之余,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官家说的到底是实情,还是想的说辞,他一时竟分辩不出。
但不管怎样,杨家在官家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现在是不争的事实,他身为丞相,位高权重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提防着。
“本来这是绝密之事,不仅关系她的个人安危,也关系到军国大事,况且诡道终究不是治国之道,朕也不想太多人知晓,但没想到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竟会招来许多猜疑,朕心甚痛。如今事情已经昭然天下,她自是不能再在金国待下去了,朕会派人接执金吾回宋,继续履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刷刷地说出四个字——
“官家圣明。”
一场风波就此过去,杨祖春和宗祯等人如何商量让缘子尽快回临安暂且不谈,史弥远如同丢了魂似的回了府,路上一言不发。
他将贴身伺候的人都打发走了,自己捂着头在案上思索着。
自从之前他与汴梁那边又连上线后,就隐隐觉得不对。之前他清楚的知道对方的身份能力,并知晓对方所图何事,现在的这个人,说是要同自己合作,并主动将杨普缘的事情告知于他,只要临安这边事成,他便会在完颜珣面前进言。
他当时便觉得很蹊跷,那个太监定然是出事了,能截获他的信件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可这人既然又如此本事,同自己合作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都知道杨普缘在汴梁的落脚点,不直接上报金国皇帝,搞这么一出不是多此一举嘛。
他自己肯定不会去冒险尝试,反正所有信件从来都没有经过他的手,还有今日的王大人,也不过是众多棋子中的一个罢了。
试了这一次,他有些退缩了,派人去查那人的身份也有没有音信,他有些慌,到底还要不要回信。
赵竑知晓缘子身份公开的事情开心得紧,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回来了。他赶紧跑来了沂王府,对今日并未进宫的与莒说了这件事。
赵与莒可没有他这么乐观,“这样虽然解了眼下之急,却增加了缘子处境的危险。”
“会不会……其实……他们已经做过准备了呢?”赵竑心中也不确认。
“我们去将军府吧。”
缘子过了几日才收到消息,是杨祖春传来的,身份很快便会暴露,让她不要再等着收网,即刻返回,荆彬等人会前去接应。
同时,子陶启程来接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人已经过了襄阳。
动作这么快……
缘子突然有种计划被打乱的感觉,“临安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烈和清澜将得到的消息一讲,缘子便觉得不对劲,这个时候向他们发难,显然不是巧合。
“最坏的一种可能,史弥远……也许和珠罗联系上了。”
“这怎么办?”
缘子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静默片刻,然后道:“史弥远一击不中,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动作,珠罗现在自身难保,不可能给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不是他们接上了头,一定要把珠罗被通缉、自身难保的消息传回临安,让史弥远断了念想。”
阿烈点头,然后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
“准备和子陶接头,继续我们原本的计划,等珠罗的动作。临安那边的事她不知道最好,若是知道,应当也就是这几日便会发难,让手下人都做好准备。”
“是。”
“荆彬那边,让他们见机行事,若是能顺利收网,就大家一起撤,若是不行,就让他们快速撤离,我们……要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
阿烈目光坚定,“我们等着和他们决战这一天很久了,兄弟们都视死如归。”
清澜也肯定地点头,“不过,如果成功了,我们也要都撤回去吗?我们这边好不容易……”
“我知道。”缘子轻声安抚,“血净能在汴梁渗透到这种程度十分不易,但是现在我的事情已经暴露,下一步完颜珣定然会严查,我们的人太危险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回到大宋,也有许多需要我们的地方。”
两人点头。
“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弄得怎么样了?”
阿烈知道她说的是那把金刀,“工匠研究了好久,终于能改成您想要的效果了,我们在做最后的试验,确保万无一失便给您送过来。”
缘子与两人分别后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完颜琮见状,便知道又有变故。
听完变幻的局势,完颜琮思索道,“你还是要按原来的计划做?”
“嗯!”
完颜琮点头,“好,就是有些危险,你确定能把我好分寸吗?”
“只要你的药没问题就行,我相信你。”
完颜琮皱着眉,他从回汴梁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掉块肉也要脱层皮。
五月下旬的汴梁,郊外的荷花已经盛开,完颜琮和缘子乘一叶扁舟前往约定的地点。
青山如翠鸟鸣涧,完颜琮一副强打起精神的样子,“你那边都准备好了?”
“嗯。”缘子给他递了一杯热茶。
无论珠罗是否和史弥远接头,她与史弥远的交谈的信笺已经“不小心”被军中的人发现了,襄阳一役,她不仅有擅离职守、欺君等罪名,更大的罪名是,勾结宋臣,卖国求荣。
完颜珣不是赵扩,他不管是不是真的,他只要见到珠罗,便一定会诛杀她。
而今日她与完颜琮之行,也是撤回的计划之一,定然已经被珠罗熟知,无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缘子都要逼珠罗自己现身。
“情况有变。”
珠罗本来还镇定地等着消息,没想到手下人来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回事?”
“皇上去见完颜琮他们了,应该是定好在悦薇亭见面,沿路已经有侍卫把守,清了山路和河道。”
“皇上也在?”珠罗皱眉,这是巧合吗?
“最主要的事,临安那边已经人尽皆知,杨普缘是宋国皇帝派来金国的卧底,史弥远的人应当是在朝堂发难失败,临安众人都欢呼着要迎她回去。”
珠罗目光阴冷,好一个造势,如果说杨普缘根本就没有失忆的话,那她这几年来隐藏的也太好了。
不,最关键的事,他们今天会见到皇上。
如果杨普缘已经准备回去的话,最后一个任务……
“还有没有什么通道能够去悦薇亭?”
“山下的青溪底下有个溶洞,不过要水性极好地人才能从那里游过去。”
珠罗现在也管不得自己水性好不好了,她知道杨普缘想死遁,本来是想等她死遁后再抓住她送到皇上面前邀功的,洗刷自己的冤屈,但现在等不了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有危险。
“叫上几个水性好的,去悦薇亭。”
青溪河畔,完颜珣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他远远瞧见完颜琮穿着厚厚的衣裳,手中还抱着暖炉,一旁的杨普缘指着青溪两畔,和他说着什么。
完颜珣心内复杂,既想完颜琮能快点好,又不想他羽翼丰满,像之前一样与他决裂。他知道身边人越来越少,却从没有反思过是自己的问题。
这么热的天气,竟然还穿这么厚的衣服,太医们说着人又好起来了,分明没有。
“皇兄。”完颜琮温润的声音传来,唤回了完颜珣离乱的思绪。
“太医说你身子好了许多,还说天气好了,让你多出来晒晒太阳会好一些。刚好萨满法师说这悦薇亭和青溪位置极佳,最适宜出行,便定了日邀你过来,我们兄弟俩,连过年也没见上一面。”
完颜珣一时间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乱糟糟地说了一通。
完颜琮强打起精神笑着,“是臣弟不争气,行医数载,却医不好自己的病,皇兄本就为国事操劳,还要让您担心……咳咳……”
“都说了让你不要这么激动,慢点说话,不要急。”
自始至终未拿正眼去瞧完颜珣的缘子终于开了口,然后轻轻顺着完颜琮的气。
完颜珣知道她的怨气,也没有计较,他现在对完颜琮可以无限包容。
几人下船来到岸边,悦薇亭其实在半山腰,但完颜琮大概有心无力,完颜珣欲让人用滑竿将他抬上去,他挥挥手,“岸边风景也不错,臣弟想现在这歇会。”
完颜珣点头,“好,来人。”
没过一会便有人将桌椅茶案搬来了岸边。
缘子坐在完颜琮身边,离完颜珣有段距离,她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也不知道珠罗那个水性能不能撑住游过溶洞。
缘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珠罗呛了好几口水,才被手下人拖出水面,他们还要背着完颜珣带来的侍卫,珠罗连咳都不敢咳。
众人的衣裳都是湿的,从一旁的荷花池掩护着慢慢挪到岸上。
珠罗最先问的便是,“皇上那边怎么样?能看到吗?”
“好像在和郓王交谈,皇上带的侍卫极多,杨普缘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她也不能活着出去。”
珠罗在金国行走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皇帝近臣的身份,这段日子算是尝尽了所有的屈辱。
她恨不得将杨普缘千刀万剐,但仍然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因为她现在并不关心杨普缘到底能不能活着,她最在意的是皇上,他不能死。
见暂时没有危险,一行人便悄悄往山上挪,从上向下看去,视野极为开阔,俯攻也最有优势。
“不行,太远了。”珠罗瞧着岸边的情形,轻声道。
杨普缘和完颜珣离得太近了,她要是动手了,自己不能及时赶过去。
完颜琮在中间做缓冲,她不会贸然出手,肯定会寻时机。
“我们现在就过去。”
珠罗有些耐不住了,她脑中想象了许多个缘子会对皇上出手的场景,她不能让任何一个出现。
她走的有些急,连身后的几人想要叫住她都没来得及,只能快速跟着她往下走去。
悉悉索索的声音逃不过缘子的耳朵,距离还不够近,再等等。
三、二、一——
时候到了!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