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正光走近门边，眼睛贴着猫眼往外瞄。不看尤好，看了吓一跳；他对的是一只牛似的大眼睛。他退后两步，屏了一下气儿才又走过去。
这下才看清，原来屋外的人也在透过猫眼往屋里看。稍倾，那人似乎往后退了两步，随着眼睛渐渐变小，一个女人的面容完整地展现在猫眼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戴正光眼一花，竟然以为是周薇，细一瞧，似乎又很陌生。
谁？
戴正光突然又觉得有些眼熟。他尽量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迟疑，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戴正光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也跟着一紧。
“屋里没人吗？”
一个很温柔中听的女性的声音，声控灯也被唤亮了。戴正光看到那人有些失望地放下刚刚扬起的手，然后犹犹豫豫地准备离开了。
戴正光也就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似的，他拿起电话，对着等待中的白崇林说：“没事，是熟人。”
“噢。”白崇林答了一声。
“那我先挂了。”戴正光说。
“好。”白崇林说完，又想起还有话，“等等，你告诉我是谁，对熟人更应该当心。”
但戴正光已经把电话挂了。
戴正光打开门时，那女人已经快走到楼梯口。
“哎！”戴正光倚着门框没名没姓地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你在家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她边说着边走过来。
戴正光依然堵在门边上：“你有事找我？”
“没事你就不欢迎了？”那人依然笑吟吟地，“可以进屋吗？”
“当然。”戴正光答着，让开一条路子。
那人进屋以后，拿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指着那张还搁在一边的麻将台，又是笑着说：“哟，你们的文娱节目还是挺丰富的嘛。”
戴正光以问替答：“是我父亲让你来的？”
“他才没空管你那些闲事呢。”她答着，径自拖出那张梳妆凳，补充着说，“也可以说是他让我来的吧。他昨天自己就想来了。不过，他不是为你，是为这个房子原先的主人。你知道吗？这个房子的编号是9413，九死一生你听说过吗？就为了这个不吉利的编号，这栋房子盖好了很长时间就是没人敢来租用，整个村子的房子几乎全住满了，可这一间房子还是没人问津，直到五天前，管理处才当作特大喜讯报给你家老头子，说是这房子有人要租了，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们就想过来这儿看看，这女该是不知、不懂还是不怕。要是她属于不怕一类，你家老头子打算给她一点奖励，比如免她半年租金什么的。你知道吗？现在正需要在这个村子里做一番破除迷信的宣传。你知道，住这里的人素质都不高，居然说这里曾是乱葬岗，建这些房子破坏了风水……”
戴正光听着她在讲话，看着她的脸，像在审视着一个陌生人。
事实上，他虽然曾经认识过她，此刻也想起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就是自己父亲现在的情人，叫余妙，人称猫儿。其公开身份是父亲身边的女秘书，听说现在又升为了经理助理。但他却对她无比的讨厌，何只是讨厌，简直就是憎恶！
不错，她确实青春靓丽，每个男人（当然除了自己以外）见了她都会产生和她幽会的念头，甚至是许多男人意淫的最隹人选，可谁又会对她产生真正的感情呢！
在这以前，他曾经和她见过两次面。
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来找他，请他帮忙做一张暂住证。当时做暂住证需要原籍当地政府开出的边防通行证和未婚证明，可她说她的这两样东西出来工作不久就被小偷偷去了。她是持着他父亲公司的证明来的，于是，他打电话给在下面派出所工作的一位朋友帮了她的忙。
第二次是在最近前十天，他去找她。因为他要出国考察，办理出国护照需要户口簿，而他未婚没有单独立户，户口簿就在父亲那里，他去找父亲，父亲却让他去找余秘书拿。他这才知道了他们两个的最新关系。
回想起来，两次相见，感觉确实大相径庭。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的柔情脉脉，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一见面就想帮她；而这第二次一见，一眼就看出她的忸怩作态，故意地卖弄风骚，他便开始了讨厌与怀恨。
戴正光一时间竟分不清两次感觉哪一次更准确一些。这第三次，他要给她下一个更加清楚的判断。
她说着说着竟像是一个老妇人在絮絮叨叨。她的头发似乎也在慢慢地变白，抬头纹好象在一条接一条地皱下去，只有那两颊依旧嫩如疑脂，还有两个酒窝在一浮一现，她的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三十多岁年纪……
当戴正光意识到这可能又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他不敢再听下去看下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说：“住暂住人员安置村的人不一定素质不高，他们之中好多还是大学生呢，有的还是回国留学生。”
“你那周小姐不就是个大学生么？”
“……”
“可惜了。”余妙换了张面孔，声音也好象有些变调，“是呀！谁能想到她竟然死了。”她继续说，“我是早间到了管理处才听说的，而且也是刚刚听说，那女该还是你的一位老同学，她住进9413也还是你替她找的管理处，这帮家伙故意对你家老头子隐瞒了这个背景，你看看。”
戴正光说：“当时是我不让说的。”
“正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想想，要是当初他们说了，我们还会让你们住这间房吗？”
“原来你们也把9413当九死一生呀！”
“那倒未必！”余妙耸了两下鼻子，顺手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一眼便看到了周薇的照片。她拿起来端详着，“好像是一张旧照片？”
“是吧。”戴正光回答，“不过她现在也是这个样子，好像不见老，还变得比这更年轻些。”
“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戴正光没有否认：“可能是吧。”他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她是我青春时代的梦中情人，我们认真算起来都十三年了。”
“倒也是。”余妙点了点头，又问，“她也还没结婚？”
“结过。”
“离了？”
“又结了。”
“一个有夫之妇这么千里迢迢跑来找她的初恋情人，也太轻率了点。”
戴正光乜视一眼，心里说，就你？这话也说得出口？但口里还是说；“她说她正准备跟她丈夫离婚。”
“你真的觉得她会和她丈夫离婚？她真爱你吗？”
“当然。”戴正光说：“她不爱我这是干嘛呢？撑的？至于离婚，我想她丈夫肯定是个没什么情趣的人，肯定是跟她不合适。”
余妙撇嘴笑了笑，说：“我看你确实也够倒霉的，好女孩那么多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与个有夫之妇……对上眼了。她到底哪吸引了你？”
戴正光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把脸转向了窗外。
余妙感觉到了，沉默了一会，才又问：“她丈夫是干什么的？知道她来这里了吗？”
戴正光只顾摇头。
“这就是一种危险，潜在的危险。”
“你也怀疑是她丈夫杀的？”
“可能吧。有这种可能！”余妙解释着，“你想想，当一个丈夫知道了他的妻子私奔出去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感受。我想不管以前他对妻子的感情如何，此刻都会妒火中烧。这时的骂人和报复何止‘疯狂’两个字可以形容，他会不会跟踪他的妻子，会不会……”
“余秘书！”
戴正光打断了余妙的话。他看不惯父亲的情人这副神颐意使的样子，更听不得她那大仲马讲述基度山伯爵复仇故事般的侃侃而谈。他用不着她的提醒和解释，他早就想到了，并为此而不寒而栗过。现在他又想——
也许是第一夜，当自己走进周薇的家的时候，他的丈夫就尾随其后，来到9413，也可能自己正在和周薇如火如荼地在床上翻滚的时候，有一双陌生男人的眼睛正在窗外注视着自己和她的妻子。
这时的戴正光又一次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对生活的轻率态度。
怎么可以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接受了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呢？即然她是为了寻找工作而请你这位老同学或曰旧情人帮忙，你就帮忙就是了，为何要趁人之危而爬上人家的床上，而且，就在第三天晚上。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无论如何，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都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只有蠢猪和傻狗，才会为了一把骨头而往笼子里钻。
自己不是蠢猪不是傻狗，笼子里也不是一根骨头。
自己是一个30来岁血气方刚的汉子，而那是一个很够诱人的可餐秀色。
他开始有点原谅自己了。但只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他又开始恨自己骂自己：“你怎么象你父亲一样了，如此不知廉耻。难道这也是一种遗传。”
想到父亲，当然想到父亲的情人。
她已经把小镜框里周薇的照片取了出来，正捏在手指上慢慢地撕扯着。
戴正光断然一喝：“你这是干什么？！”
余妙一怔，近乎冷笑地回答：“人已经死了，留着它干什么。”
戴正光跃上前去，夺下了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照片，连同镜框一道扫进抽屉。也不知怎的他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
“看你紧张地。”余妙笑着，从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了一扎小棉球捉住戴正光的手，帮他轻轻地擦着。就在戴正光的不经意间，她把那浸血的棉球放进了自己的坤包。
本来正想发火的戴正光没有发火，他顺手关上抽屉，说：“余秘书，你还有事吗？”
“哼！这是逐客令吗？”他听到了余妙鼻孔里轻轻的一声冷笑，又看到一阵狰狞的阴影从她美丽的脸孔掠过。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为他无耻的父亲操起了一份心。
她马上变得很委婉可人：“我是没什么事，只想问问，你有什么事需要你父亲帮忙的吗？”她转过身，却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未了又补一句，“他与你们局里的常副局长很熟。”
这谁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就是从他父亲走私被拘以后建立的，以后他大学毕业，也是靠常副局长帮忙安到了这局里最有权最没危险的四处的。但此刻他还想不起需要他们帮忙什么。
“你的护照办下来了吗？”余妙问。
戴正光摇头：“还没呢。”
“是准备到美国吧？”余妙说，“这可是个不错的机会，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是。”戴正光点头，“是局领导出国考察，常副局长知道我英语不错极力举荐我当随团翻译。他已经为我出了很大的力，我不想再麻烦他。再说，也许他们现在把我列为嫌疑犯了，这个时候出去，会给人一种畏罪潜逃的感觉，我何必呢。”
“说的也是。”余妙仿佛突然想起，“你不是有个阿姨也在美国吗？听说她是死了，你不想顺路去看个究竟。”
“谁知道她死了没有？我父亲那人的话……”戴正光没把‘信不得’三个字说出来。他没料到余妙突然会提出这个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如实地说道，“本来是有这个想法，”他又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她还有大笔遗产呢！”转尔又认真起来，“不过，也得看到时方不方便。”
“也是。”
戴正光想，也许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你算老几，轮到你来吃这份醋，即使有遗产轮得到你吗？想到这里便又故意地把问题引了回来：“话又说回来，她毕竟是我父亲的初恋情人。”
“听说她死后就再也没什么关于她的消息了，你父亲难道一点都不想她？”
戴正光笑了，“那你问我父亲他自己好了。”戴正光又象是要故意气气余妙。他说，“谁敢保证不是我爸故意制造了她死的假消息。现在可是信息时代，背地里偷情容易得很，说个不好听一点，就是给个飞吻，也被喝口水容易。”
余妙像是想了一下才问：“你母亲可是去世了好些年，你爸怎么总是拖着不再婚呢？”
“哈哈。”戴正光笑着说，“这个呀！答案恐怕也还是在我父亲那里，你不是跟我父亲己……”
“瞧你这孩子。”
这孩子？你多大？莫不是真要当我的后妈？戴正光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女人。
余妙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脸刷地一红，跟着更正道：“瞧，你可是你爸的独生子呀。”
这个时候，从外面传进了一阵悦耳的古筝声。
是一曲《寒鸦戏水》。
他们两人同时凝神细听，像是从隔壁那间房子的窗户传出来的。
余妙感叹：“真没想到，这里会有古筝弹得这么好的人。”
“是呀！有些事情你永远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