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罗见戮青苏神情严肃，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淡去。
两人回去房内，在美人榻上坐下。
戮青苏刚自越家归来，越罗下意识觉着是越家出事，心生紧张问道：“越家怎么了？”
“越家暂时没什么。”戮青苏和声，又开始思量该自何处切入话题。
“你不要摆着这样一张脸色，我怕。”越罗见戮青苏脸色有些僵硬，钻进他怀里环住了他。
戮青苏自知越罗所谓的“怕”并非是惧怕于他，而是害怕发生不好的事。
戮青苏稍稍收了收怀抱，缓下脸色垂头去看越罗，柔声道：“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好。”越罗闻言稍稍将身子正起，她想起戮青苏曾说合适的时机他会将有关他的事讲与她听。
看来，时机到了。
“父亲的事，表姨已然同你说过了，我便不再讲了。”
戮青苏顿了顿，又略作思量，方娓娓道来：
“当年，有心之人设局，父亲被军中亲信背叛，连丢数座城池。
“有心人早与大蛮人勾结，构陷父亲故意让城换取金银。父亲战无不胜，连丢数座城池确实反常，加之先皇早有拔除苏家之心，也未明察，便让父亲坐实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父亲与大哥战死后，锦衣卫便抄查了苏家，先皇念及父亲为国征战二十余年，实有些功绩，开恩惩处。苏家旁系近乎全被抄杀，我与母亲、二哥、阿姊却活了下来。
“流放千里，我们徒步走了三个月。二哥念及我年幼，常常背着我，路途中我倒也未曾吃什么苦。”
未曾吃什么苦？
越罗怎会信呢？
流放千里，又是囚犯，路途中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呢？
“我们住在人迹罕至的山坳当中，茅草屋虽是破败，但抵达时乃是酷夏，天气并不十分寒冷，也还勉强能住下去。
“可母亲的身子经由长途跋涉已然不太行了。
“那时我年纪尚小，最最害怕的便是母亲将离我而去。
“入秋后，母亲病重，经常夜咳咯血。极北之地的秋天很是干燥，一天夜里，有心之人遣出的黑衣人终于杀了过来。”
亡命天涯。
原来这便是亡命天涯？
“二哥和母亲为了保护我和阿姊，先后惨死黑衣人刀下。黑衣人闯进了茅草屋，扫翻了一盏枯灯，茅屋瞬时之间便化作火海。
“黑衣人撤了出去，火势愈演愈烈，附近村民捐做的棉被派上了用场，十一岁的阿姊向来聪明，她将棉被浸湿，将我护在身下……”
语气平淡的戮青苏说及此处终于喉头一哽，双目有些血红：“她就那样被活活烧死了。”
一丝凉风自窗子的缝隙钻了进来，小几上放置的灯蕊被吹成了一颗极小的豆焰。
戮青苏很长时间都未曾再发出声音，越罗早在他说出“烧死”二字之时便自他的怀里起身，在美人榻上跪直了身子，像是揽进一个孩子那般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
戮青苏枕在越罗的心口，缓缓闭上眼睛，眼泪落下时他深吸了一口气：“想是被烟尘呛伤，从此，我便落下了咳疾。
“两千里……两千里！
“我孤身一人走了八个月，从秋走到夏，烧伤的手臂溃烂发脓，险些因此而死……
“经历那场大火后，我对火产生了恐惧，为了克服恐惧，我逼迫自己在夜晚燃起火堆，目不转睛地去看，常常一看便是一整宿。
“和野狗抢食，被年长于我的乞丐虐打，我一路乞讨，差点儿冻死街头，好在我终于见到了被贬谪朔州的越叔叔。”
说及伤心事，戮青苏早已有些语无伦次。
越罗的心早在字字句句当中被扒成血末，她轻抚戮青苏的鬓发，垂头相枕。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罗吸了吸鼻子，本是想忍住哭声，眼泪却滴溅在了戮青苏的鼻梁之上。
戮青苏哪里舍得越罗为他伤心痛哭？
他扶着越罗坐下，抬手为她拭去眼泪，这才继续道：“越叔叔将我送往郦州，那儿有母亲的姑姑姑父。我拜在了姑姥爷门下，称其为师父。
“师父见到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改名换姓。
“我如今的名姓，戮青苏，戮是师父的姓，青苏你自也是明白，便是苏青。
“我同你说过，师父是大儒，自是有过人本事。
“他传授我一身武艺，教习我苦桑文化及大蛮语言，教导我可以有恨，但不可恨国。他不只一次对我说，父亲他至死都在为国征战，我乃忠臣良将之后，应秉承气节，为国谋福。”
师父是何等清楚戮青苏的实力，只要戮青苏想，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包括颠覆！
戮青苏从未想过要颠覆这个王朝！
从未！
“十五岁，我离开了师父，来到京都，在宫中老人的接应之下，成功混进了宫闱。
“我在宫里干了两年杂役，十七岁时进入慈安宫，辅佐太后将当今圣上扶上皇位。
“后来……后来我便接手了东厂。”
“纵是背负骂名，只要可以惩处奸佞，那又怎样？许多个难眠的夜晚，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手刃仇人，为我苏氏一族正名！”
咬牙切齿！
在言及手刃仇人之时，戮青苏的眼底流露出凶狠，显而易见的杀气瞬时腾了起来。
越罗在他怀里颤抖着声音，问他：“究竟是何人构陷谋害苏家？”
戮青苏长舒一口气，答道：“为君者，心狠才能稳坐皇位。先皇已崩，我也不能拿他怎样。但裴西暝，构陷设计，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一定要他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会永远支持你！”越罗握紧了戮青苏的右手，她明白戮青苏此刻需要支撑。
她才不会对戮青苏说，背负仇恨是极其辛苦的事，我希望你能放下。
戮青苏何其欣慰，他恨不得将越罗揉进骨血，满含愧疚：“年后，越家与裴党的斗争将会愈演愈烈，太后等着坐收渔利。凡事都得谨慎小心。我说这些，是想告知你，兴许还要委屈你很长一段时日。”
委屈。
越罗怎会不知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