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成明以为少府监全是蛇鼠一窝的时候,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年轻官员突然冲了出来,看着像是刚入少府监没几年的主事,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
他们跑到半人高的水瓮前,根本顾不上水有多凉,猛地将身上的外袍往瓮里按,布料吸水后沉得像块铁,咬着牙往上提,水渍顺着衣摆往下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官靴和裤脚,然后闷着头就往熊熊燃烧的公房冲。
“我们去抢救账册文书!” 其中一个年轻官员大喊着,声音里满是急切。
范成明想伸手阻拦,却已来不及,那些竹简、纸张,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他心里想着,或许少府监内,并非全是贪腐之辈,还有这般清白的热血青年。
总算不是全然无救。
屋内早已是一片火海,书架倒塌的“轰隆”声、纸张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呛人的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外面的人见他们冲进去,都捏着一把汗。
很快就有人抱着冒烟的文书跑出来,头发被火星燎得焦了几缕,却死死护着书册不肯撒手。
范成明忍不住喊了一声,“快!用水浇!”
身边的军士立刻端着水瓢冲上去,往人身上浇水。
不一会儿,另一些人也出来了,有的手里还抱着残缺的文书,有的胳膊被烫伤,有的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他们守住了一部分账册文书,也算没白冒险。
司文康看着那几个冲进去的年轻人,脸色愈发难看,却也拦不住,只能转头对着呆立的杂役、军士发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火!”
少府监这场火,直到午时才彻底熄灭。
滚滚浓烟笼罩在长安上空,连皇城城墙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先前在宫中与三司主官慢悠悠讨论查案细节的虞建元,得知消息后不得不中止议事,亲自赶往少府监。
他背后实则是心头暗惊的吴杲——谁,在挑衅他?
若非十余年帝王生涯练就的隐忍功夫,吴杲恐怕当场就会下令,将少府监全体官员收押,严刑拷打问个究竟。
可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只是站在宫城高处遥望着那道烟柱时,眼神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右武卫一群救火的“热心”人,此刻各个成了花脸,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是烟灰与汗水混合的痕迹,连衣袍上都布满焦洞。
即便如此,尚有余力的军士依旧提着水桶,在火场周边仔细巡查,但凡瞧见墙角、瓦缝里藏着的未烧尽火种,立刻一桶水浇下去,溅起的水花混着黑灰,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印记,只求彻底杜绝复燃的可能。
少府监的库房本是用最好的楠木搭建,梁柱粗壮、屋顶严实,无奈里头存放的多是丝帛、锦缎、纸张这类易燃物。
五间大库被烧得只剩骨架,焦黑的屋梁像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坍伏在满地灰烬中,风一吹,便有细碎的木炭渣子簌簌落下。
临近的几间库房虽侥幸幸存,却也遭了殃,丝帛本就需避光防潮,经此烟熏火燎,原本鲜亮的颜色变得灰暗,质地也发脆,品相直接跌了好几个层级。
司文康瘫坐在库房前的石阶上,双手撑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望着眼前的焦土,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旁人或许能借着“失火”撇清关系,可他身为少府监主官,在这敏感时刻,衙门失火就是罪上加罪,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少府监的火场不止库房一处。
公房里堆积的账册、文书,全是上好的引火物,烧毁的房屋数量比库房还多。
东公房的屋顶彻底塌了,西公房的门窗被烧得只剩黑框,连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都被烤得叶子焦枯,树干上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唐高卓状似无意地跟在几个三司官员身后,他在刑部短暂的实习生涯,还不足以让他拥有勘察现场的高超技能。
他想知道,这场火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人为地添加了引火的油脂,才能烧得如此之快。
就在这时,宁封带着一群南衙将官走了进来。
不止右武卫在少府监外布置了人手,其他几卫也留了“眼睛”盯着动静。
只不过先前没有主事人在场,那些暗桩不敢贸然行动,只能远远看着右武卫忙活。
等宁封等人赶来时,晓得衙门里早已乱作一团,索性在外围组织人手传水、维持治安,没往里挤。
与其在火场里抢功,不如在外头做些稳妥的事。
正因为有南衙这群组织性最强的人加入,火势才能在短时间内被压下去,没蔓延到周边的民宅与其他官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宁封走到范成明身边,目光扫过眼前的焦土,“这火来得太狠了!”
范成明猜到他们是跟在自己身后赶来的,开门见山问道:“封儿,察觉到有异常人员吗?”
宁封冷哼一声,“惊弓的鸟见了不少,但做贼的人,是一个都没瞧见。”
怕是早就借着救火的由头,混在人群里跑了。
话音刚落,清理火场的军士突然发出一阵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杂役抬着担架走了过来,担架上躺着几具尸体,尸体浑身焦黑,脸上布满黑灰,早已辨不出本来面目。
范成明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具尸体腰间,那里系着一枚铜符,虽然被烧得变了形,但依稀能看出是官员的信物。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是刚才冲进火场抢救账册的官员们,并没有全部逃出来?
连向来铁石心肠的三司官员,见了这一幕都难免动容。心里想着,若是问题不大,就给他们求个因公殉职的名号,也算没白丢了性命。